墨書淮此番回京大約真是有急事要報,由是俞德庸才退出御書房不到半盞茶的時間,屋外就已然傳來了青年人的腳步聲響。

聽見那動靜的墨景耀父子不由正襟危坐,二人循聲轉眸,便見青年一身藏青便服,步履匆匆地跨過了門檻。

“父皇,大事不好了父皇!”才進屋的墨書淮頭也不抬地飛速抖了嘴皮,一連串的話,竹筒倒豆子似的擠出了他的喉嚨,“兒臣前些日子在雲關附近,發現了一夥隸屬於定遠侯麾下的編外軍,並且南域近期多有兵馬調動之事,兒臣懷疑……”

他像是趕了一夜的路,入屋時身上尚帶著些僕僕的風塵,他抬眼,滿腹的言辭卻又在瞅清了屋內兩人的瞬間,死死卡進了他的嗓子眼兒:“懷疑陳安德有不臣之心……”

“……喲呵,父皇,七弟,你們倆都在呢哈。”墨書淮僵硬無比地拉扯了唇角,對著那邊似笑非笑、好整以暇端坐著的兩人擺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啊哈哈,看來這事父皇您已經知道了是吧……那什麼,您知道了就行,兒臣忽然想起來我媳婦還在家給兒臣燉著豬肘子呢,沒什麼事的話兒臣就先告退了哈!”

“拜拜了您嘞,告辭!”墨書淮咧嘴假笑,對危險的至高本能令他下意識便想腳底抹油,當場開溜。

孰料待他轉過身時,墨君漓早已將那該死的御書房大門反手闔死落了鎖,少年得意洋洋地把玩著手中那串黃銅鑰匙,朝著青年笑嘻嘻揚了下頜。

“別呀,大哥,”墨君漓道,邊說邊搓著兩手步步向墨書淮逼近,那樣子活似當街調戲良家婦男的地痞流氓,“好不容易回京一趟,你別這麼急著走嘛。”

“你我兄弟難得見一次面,怎麼說都得好生敘一敘舊、嘮一嘮嗑不是?”

少年嬉笑,作勢便要撲上去勾住青年人的脖頸,後者見狀,連忙“嗷”一嗓子拔腿直奔了窗臺,並在窗臺邊成功撞見了他那賤笑著關死了雕窗的無恥老子。

“嘿嘿嘿,淮兒,你這是準備上哪去呀?”墨景耀呲牙,笑得神似意圖逼良為娼的土匪山大王,“難得逮著你進京看看你孤寡可憐的父皇,要不這次就在京城多住幾日呀?”

“這、這就不必了吧啊哈哈……”墨書淮哆嗦著嘴皮抖了兩腿,他瞅瞅身前那個“逼良為娼”,又瞧瞧身後那個“地痞流氓”,一時間竟是進退兩難。

——關鍵是門沒有,窗也他娘被人關了。

——他當年怎麼就沒跟著習武師父好生多學兩日武藝呢?後悔後悔。

——你說他要是從現在開始學耗子原地鑽洞,能趕在這倆禽獸撲過來前鑽出御書房不?

——前兒道上碰到的那個瞎眼算命先生果然說得沒錯,他今年流年不利,非常不利,不利遠行,這次也不該回這倒黴的乾京!

墨書淮瞪著眼睛胡思亂想,遊神間那父子倆已然將他一前一後夾成了團包子餡兒。

墨景耀笑嘻嘻地瞧著他這少說也有兩年沒跟他見過面的好大兒,某一瞬陡然沉下了臉面:“說,到底住不住?!”

青年身子一顫,登時給跪,而後兩手一舉,屈辱投降:“住。”

“嗯,這才對嘛,父皇就喜歡你這樣的乖兒砸。”強行自墨書淮口中得了滿意答覆的老皇帝欣慰點頭,邊笑邊背手走去御案之後。

重新縮回了大椅的雲璟帝點著桌案笑盈盈抓起茶盞,繼而像是說今日的天氣一般,輕描淡寫地扔下句吩咐:“淮兒,既然你都準備在京中多住幾日了,那就順便替朕監兩天國罷。”

“正好你弟弟要出一趟遠門,朕下個月又要身子不適……前朝差個管事的,你看,怎麼樣?”

墨景耀話畢低頭,從容萬分地淺呷了口茶水,墨書淮聞此卻是眼前止不住地一陣發黑,他頂著自己那幾欲昏厥的腦袋,烏著眼珠艱難發問:“……父皇,您剛剛說什麼?”

雲璟帝抱著茶盞,應聲挑眉:“你弟弟要出一趟遠門,朕下個月身子不適?”

墨書淮呼吸微滯,腦袋暈得愈發厲害:“……再上一句?”

老皇帝溫柔彎眼:“順便替朕監兩天國?”

“……”青年兩眼一翻,立地暈了過去。

——吾命休矣。

*

後來墨書淮是被墨君漓兜裡珍藏著的那兩根陳年老黃連給苦醒的。

他睜開眼時,墨景耀二人正糾結著該掐他的人中,還是該掏出慕大國師秘製的安神保心(加苦版)小藥丸,渾然不顧那兩截上了年份的老黃連在他嘴裡究竟能沁出多少苦水,甚至有人還想往他口中再倒上二兩溫茶。

聽見這等“密謀”的青年皮子一緊,他看著面前愈漸猙獰的兩張大臉,忙不迭連滾帶爬地躥去了牆角,順帶“呸呸呸”地吐出滿嘴藥渣,靜靜將自己縮排了門與櫃子之間。

——好冷啊,在這風和日麗的八月初四,他不但失去了父皇,失去了兄弟,還失去了他寶貴的自由。

再見了,他可愛的封地;永別了,他媳婦燉的大豬肘。

他將被困在這吃人的京城,眼見著權勢步步腐蝕他的肉體,看鬥爭寸寸浸染他的靈魂。

——可惡,這無情的天家。

——可恨,這該死的皇權!

墨書淮抱著雙膝含淚望天,順嘴噎住了那見他醒來、顛顛奔來的帝王。

“監國是不可能監國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監國的。”

“……不是,兒砸,朕這話說完了嗎你就在這監國是不可能監國的。”冷不防捱了懟的雲璟帝沉默片刻,他這會子突然有點手癢。

——他想掀開這戲多的小兔崽子的天靈蓋。

然而墨書淮的立場很是堅定:“不,不管您說什麼,兒臣都不會答應您……”

“這茬事過去之後,準你十年不用回京不用述職不用上朝。”墨景耀賊兮兮地伸出兩根指頭,咔嚓比了個“十”,“只要定期送摺子就行。”

墨書淮默了一息,仰頭鄭重且堅決地伸出兩根指頭:“二十年!”

“小孩子不要太得寸進尺。”雲璟帝皺著鼻子討價還價,“十五年,不能再多了。”

“……十五年可以是可以,”墨書淮縮著脖子萬般警惕,“但您得給兒臣立個字據。”

墨景耀點頭:“沒問題,回頭給你寫道聖旨,蓋印加簽字,不放心朕再把阿衍的印鑑給你一起蓋上。”

墨書淮聽罷猛一拍腿起身:“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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