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語調不急不緩,十分耐心地將元靈薇今日的來意,並上他的那點“小小”籌謀,原原本本地講給了溫家祖孫三人聽。

“嚯,可以啊表哥,沒想到幾年不見,你竟也變得這樣黑心黑肺了。”溫宴聽罷白景真的謀算,禁不住連連撫了掌,“我從前怎的不知道,你還有這腦子。”

——他記得他這表哥,小時候是跟他老子一樣又憨又直的來著。

當初他叔父還叮囑過他,讓他沒事少跟他爹還有他景真表哥玩,免得被這倆人傳染了傻氣。

“咳,子冉,你表哥我好歹也是先帝手把手帶出來的,”白景真攥拳假咳,試圖以此掩飾心頭的那點赧意,順帶遮一遮自己發燙的麵皮,“我在他老人家身邊做了快二十年的事,總也要有點長進。”

“再者……什麼叫黑心黑肺,這分明是深謀遠慮……”青年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那句“深謀遠慮”幾乎細得似蚊蚋嗡鳴。

溫老將軍瞅見他那副心虛沒底的樣子,不由吊著眼角嗤笑了一聲,只是瞳底卻紮紮實實地漾上了一層淺淡的欣慰。

“景真,你這次做得不錯。”溫晉道,就手抄起案上的茶盞,遞去唇邊淺呷了一口,微微垂了眼睫,“雖說手段還有些稚嫩,但總歸是有了點先帝當年的影子。”

“看來,這些年,你在陛下身邊學得很用心。”

“……是陛下不嫌棄晚輩愚鈍,”白景真聞言沉默了一息,少頃悵然低嘆一口,“肯耐著性子,一點點地教人罷了。”

提起那仙逝多時的先帝,青年的心底總是不受控地向上泛著澀。

他不知道他從前是怎樣在這舉目四顧也尋不到幾個援手的前朝與後宮裡堅持下去的,他想不通,也不敢細想。

“……那接下來呢?”溫老將軍垂著眉眼,“咔噠”一聲撂下掌中茶盞,“你需要我們怎麼配合你。”

瓷器觸桌的脆響略略拉拽回了白景真的思緒,青年晃了晃腦袋,繼而抬頭瞅了眼窗外:“什麼都不用做。”

四月中的月亮似滿還缺,霜一樣,冷凌凌地掛上了中天,白景真瞧著那慘慼戚的月色,無聲牽了牽唇角,輕輕重複著那句似瘋又似癲的話:“姑公,我們什麼多餘的都不用做。”

“只要幹好自己該乾的就行了。”

“哦?我還以為你會藉機找幾個戲曲班子,寫兩臺大戲,再請人編幾支童謠、評書一類的東西。”溫晉低笑,“景真,你想唱戲,不準備將這場子鬧得再熱鬧些嗎?”

“但那樣未免太過刻意。”白景真搖頭,“姑公,我們此番起事能不能成,關鍵還是要看民心。”

“——百姓們可沒那麼愚蠢。”

“左右多行不義必自斃,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長公主與宣寧侯一脈的主要精力,都不會安生放在扶離境內,屆時一旦有什麼人禍天災,那便是我們最好的機會。”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國庫的存銀也是有限的,元靈薇他們既選擇了要插手西商內政,便必然沒本事繼續顧及扶離朝政——”

話至此處,青年的語調微微一頓,隨即閉目洩出聲輕哂:“朝廷無能,不顧人民死活,百姓們早晚是要生出滿腹怨言來的。”

“待到那時,我們只需順其自然,安撫好國中百姓,承接好那份民心就是。”

一切刻意而為之的東西,只要被人捉到了哪怕是那麼一星半點的紕漏之處,懷疑也會被無限放大,隨之而來的,便必然是民意的崩塌。

只有讓百姓們自發地對眼下的朝廷徹底失望乃至於絕望,他們才會將生的希望,轉而牽繫在他人身上。

而他們要爭的,正是這道絕望後的希望,和那希望之下藏匿著的民心。

他需要……溫家替他,暫時成為這所謂的“民心所向”。

唯有這樣,百姓們才會安安生生地背離扶離元氏,才會心甘情願放棄朝廷,心甘情願地跟隨著他們,另尋一位明君。

只要做到了這一點,他的計劃便算是成功了七成。

餘下三成,就端看乾平雲璟帝與七殿下的了。

但這些,他並不擔心。

畢竟百姓們根本就不會計較自己頂頭的帝王究竟姓“元”還是姓“墨”,他們只在意這位帝王能不能讓他們吃飽穿暖,不再忍飢受凍。

他知道乾平的那對父子,是世間難得的明君,所以他並不擔心。

“不過,說到這人禍天災……”白景真斂眸,認真回憶著慕大國師前些日子遞送來的那份書信,微微放輕了聲線,“姑公,晚輩見今年京中多風少雨、天乾物燥,恐會生出大旱。”

“您這兩日若有空閒,不妨給小表叔遞信一封,教他在南省多備些糧草淨水一類的救災之物,倘若五月裡扶離當真生了旱災,咱們也算是有備無患。”

“至於所需要的銀子……死士們打宣寧侯等人手裡劫回來的那批錢糧武備,這會就封在我京外的那座宅子裡,您與大表叔得空帶幾個人去那邊取一下便好。”

“——武備挑著能用的留上幾件,錢糧也可優先給軍中的將士們分上一分,餘下的銀錢,再拿去籌備這些東西倒也夠了。”

青年攤手:“反正路家與公主府且得給西商送上好一陣子的錢呢,咱這一時斷不了供給;再說,他們手中那錢本也不怎麼幹淨,咱們不用白不用。”

用了說不定還算是給那幫人行善積德了呢。

白景真心下腹誹,溫老將軍聞此卻不輕不重地抬指點起了桌案。

噠噠聲震得青年心裡無由來地發了虛,他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身子、挺直了腰桿,一面小心翼翼地開了口:“……怎麼了,姑公,晚輩說的這些,有什麼問題嗎?”

“你說的這些,倒沒什麼大的毛病。”溫晉沉吟著蹙了蹙眉,“只有一點,我想了許久也不大明白。”

“沒記錯的話,路氏一族彷彿在多年前就已搭上了師道長的線。”

“——你這樣毫無顧忌地利用人禍天災與民心向背,就不怕被他瞧出了端倪,轉頭再知會給宣寧侯嗎?”

“景真,籌謀大局,可容不下這樣的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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