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周長公主,天子之姐,你們敢殺我嗎?”

劍拔弩張,充斥著殺戮和糜爛的大殿內,彭城回過頭來,沒有再去看那個孤零零悲壯逝去的身影,而是以絕對的孤傲和睥睨之勢,看著面前舉著刀,卻遲遲不敢過來的突厥兵,還有他們的首領真畢可汗。

這一刻,彭城眸中攜著漫不經心的清傲,旁若無人地整理自己鬆散的衣衫,一步一步冷笑著,朝著那群廢物逼近。

“我的身後,站著的是我陳氏皇族,是整個大周,連他阿哆候都不曾敢動我分毫,你們又敢嗎?”

看著面前明明陷入困境,卻依然眼神凌厲,氣勢不減的彭城。

真畢可汗笑了笑,於寂靜中一字一句道:“看來可賀敦還不知道,周朝就要變天了——”看著彭城陡然一變的神色,真畢可汗分外滿意地繼續道:“周朝上官稽勾結羽林衛於長安京郊檢校營發動政變,本欲誅殺弘農楊氏,隴西李氏,卻不曾想反被太尉楊崇淵算計,不僅他的嫡長子被生生砍下了頭顱,就連他自己也已被活捉下了獄.”

眼睜睜看著向來清傲的彭城一點一點陷入不可置信的漩渦中,曾經的自信,篤定,和掌控一切的謀略,在這一刻早已是不經意地碎裂開來,好似冰封萬里的冰湖,隱隱被人鑿開一個縫,幾乎能讓人聽到“咔嚓咔嚓”的冰碴聲。

說到這裡,看著近前臉色蒼白,儼然不肯相信的彭城,真畢可汗嘆息一聲,補充了最後一句話。

“可賀敦說的對,你是大周的公主,如今我不殺你,你我便就在這兒等等,看等來的,是周朝天子的庇護,還是那楊氏的催命符.”

說罷,真畢可汗眸中明明是笑的,卻是浸著看好戲的寒意,轉身間便將嚇得沒有人色的踏歌推給了彭城,轉身帶兵出去。

可所有人都知道,自此刻開始,這一座大殿已成為彭城的牢籠,她將在這裡,在突厥人的囚禁下,等待著她最後的人生。

“公主,公主——”聽著踏歌的哭泣聲在耳畔嗡嗡作響,彭城身著薄紗寢衣,卻是赤著腳茫茫然踏過地上冰冷黏稠的血液,一步一步走至窗前,看著窗外那輪皎潔如初的月光。

“敗了?”

寂靜中,傳來了彭城瘮人的笑聲,這一刻踏歌連哭都忘記了,抬頭間,她看著彭城蒼白的臉在月色下愈發白的灼目,彷彿沒有了絲毫人的聲息。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可她,再也見不到長安的月了——蒼涼而弧度的笑聲落在空寂的大殿內,彭城笑著笑著卻是落下入突厥後的第一顆淚來。

彷彿弓弦被拉到極致,徹底斷裂,彭城笑著癱坐在地上,繼而緩緩躺在冰涼的地磚上,痴痴看著窗前那一輪明月。

原來與阿弟離別的那句話竟是一語成讖,她這輩子再也回不了長安了。

回不了了——如同每一場轟轟烈烈,寫滿了陰謀算計的政變一樣,上官稽發動的這一場攻擊在功敗垂成的那一刻便註定會被冠上謀逆無道,犯上賊子的罪名。

政變後,長安的百姓們依舊如常地開啟門過自己的日子,然而上官氏卻是轉瞬間便從高高在上的四世三公的顯赫望族,淪落成了砧板上的魚肉。

不過短短半月,上官氏一族除未及冠的男子被流放三千里以外,其餘男子皆被斬殺殆盡,女子中年輕貌美者被送入了樂坊,其餘便被送去了千里以外的邊陲做最低等的苦役。

而這一切於楊崇淵而言還遠遠不夠,因而自政變平息的那一刻起,長安便成了許多官宦朝臣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噩夢。

這半月以來,幾乎每天都能看到無數曾經依附於上官氏,奉承於上官氏的官員被堂而皇之拖去了大理寺和刑部,判下協同謀反的罪責,或流放,或抄家,或丟了性命。

事到如今,曾經權勢滔天的太尉楊崇淵儼然成為了執掌生殺的皇帝,徹底不受任何人的掣肘。

因為自政變後,他們大周的天子元成帝,也終於病倒了。

從前或許只是頭痛難忍,纏綿病榻,可如今的天子卻是得了癔症般,成日裡時而痴痴傻傻,時而瘋魔發狂,便是紫宸殿的一眾宮人也是為此苦不堪言。

五月二十一這日,甬道內陽光正好,下了輦的李綏依舊一襲月白銀線宮裙,盤起的髮髻簪了一隻白玉芙蓉花簪,抬頭看著許久不曾來過的紫宸殿,恍如隔世。

“王妃.”

看著儀容端重,眸中攜著疲憊的江麗華獨自站在紫宸殿的宮門口,平靜地上前來迎,李綏點了點頭,適才跟著她一同走進去。

自宮門口直到進入大殿,李綏清楚地看到這一路上的每一個人皆是從未見過的陌生面孔,猶如一顆顆星羅密佈,沒有人心的棋子,死死守住紫宸殿的每一個角落,窺探著一個人的舉動。

這樣的生活,能有多好,恐怕只有一個人最為清楚了。

“王妃.”

低聲的提醒響在耳畔,李綏循聲隨江麗華看過去,即便心中已有準備,卻還是不由地怔愣,生出莫名的蒼涼。

只見紫宸殿內的天子寢殿如同一個孤獨,蒼茫,透露著幾分詭魅的另一方天地般,明明每一扇窗都是開啟著,明明窗外的陽光皆落入殿內,驅散了每一處陰暗,可眼前的一幕幕還是如陰間,如地府,如黃泉。

隨著微風輕拂,李綏看著殿內房樑上懸著的一處、一處、又一處的白綾便如孤魂冤鬼般,勾魂索命的縹緲著,彷彿隨時都能攝人心魄。

“怎麼不將這裡收拾了.”

看到這一幕,李綏心底不由自主地泛起憎惡與恐懼,因為眼前的一切讓她腦海裡被塵封已久不敢去探觸分毫的那一幕,都如一束光齊齊朝外鑽來,將她要再一次拉入無邊的噩夢中。

“陛下自聖體違和後,便命人將這裡懸滿——”說到這兒,江麗華沒有再繼續,而是低垂眼瞼道:“沒有人敢去擅自取下.”

聽到這裡,李綏的心下頓生諷刺,看著眼前的一幕幕,只覺得連質問也沒有了,唯餘冷笑。

當她再朝裡走去時,才終於看到白綾飄蕩的大殿之下,一襲廣袖水墨白衣,頭髮未曾攏起簪冠,而是隨意以桃木簪簪著,披散了寸寸愁絲的元成帝赤腳箕踞坐在榻下臺階上,手中卻是極盡小心地捧著一疊疊宣紙,捏著一隻玉毫,細細對著對面的那個人,一筆一劃地勾勒著,眉目間滿是歲月靜好的安寧。

“陛下看起來,似乎好些了.”

聽到李綏語中稱呼的變化,江麗華抬眸看去,語中雖聽不出難過,卻總帶著幾分難以言喻的悲涼。

“陛下時而發症,便會性情大亂,對紫宸殿宮人動輒笞打,甚至是拔劍相殺,所以許多宮人都不敢進來侍奉,如今承德翁去了,便只餘奴婢在側了——”說到此,江麗華又看著不遠處那個溫和的身影道:“但好在有時候,陛下又會短暫地清醒過來,又如從前一般,至於此刻——”聽到江麗華語中的停頓,李綏不由看了過去,卻見江麗華有些蒼涼地看著元成帝緩緩道:“此刻的陛下,看似清醒,卻又似在夢中.”

似乎未明白江麗華語中深意,李綏一步一步走了進去,當她看到四周牆上皆掛滿了一副一副畫軸,畫軸上一顰一笑的美人,皆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那個人時,李綏便漸漸明白了。

“陛下安靜下來都會為明德聖皇后作畫,作畫時還常常與殿下相坐低語般,好似、好似殿下還依舊在這兒——”聞言,李綏輕蹙秀眉,隨即獨自一人走了過去,每走一步,她都能感受到牆上懸著的畫卷上,一顰一笑,不同衣衫,不同場景,不同舉止下的楊皇后正在看著她。

一如從前那般,溫柔、美好。

不經意中,李綏的眸中漸起熱意,可那一滴淚始終不曾落下來。

“快了、快了,我知道你站累了,這就要畫好了——”寂靜中,元成帝寵溺又無奈地面對著對面牆壁上懸著的畫卷,對著捲上的楊皇后溫柔笑道:“你看看,今日我為你畫得這遠山黛多好看,倒教我想起了你我初見那日,你也是畫著這樣英氣的眉——”說罷,元成帝勾勒完了最後一筆,當李綏走上前時,便看到元成帝筆下的楊皇后,卻是不同於牆上的任何一副,儼然又是另外一身紅色宮裙,笑容明亮,眉宇英氣,此刻彷彿正站在對面的窗下,擺出了幾分不耐卻又嗔笑的模樣。

“阿蠻來了——”看著這畫,看著對面牆上的另外一副畫卷,恍然中,李綏彷彿真的看到了阿姐,看到她穿著一模一樣的紅色宮裙,正欣然與她笑著說著話。

幾乎是同時,淚水奪眶而出,耳畔卻再次傳來了元成帝的聲音。

“你瞧瞧,我將你畫得可好.”

說話間,元成帝無聲地朝一旁挪了挪身子,好似楊皇后真的走過來坐在他的身邊,引得他笑著將畫遞過去,呢喃細語起來。

“陛下.”

李綏冰冷的聲音打斷了元成帝的低語,也打破了這一刻詭異的氣氛。

當元成帝抬頭看過來,與李綏的目光相碰時,沒有挫敗後的憤怒,也沒有一絲半毫的詫異,反而如從前一般,笑著順手扶起一旁的“楊皇后”起身道:“瞧瞧,你說想阿蠻了,我便請她進宮來陪你了.”

“阿蠻你瞧瞧,方才替你阿姐作畫,她卻說我沒畫好她的眼睛,你來看看——”看著元成帝遞過來的畫,李綏默然低頭看去,無論是眉目還是儀態,元成帝都勾勒得一模一樣。

此時此刻李綏已然清晰地明白了,看似安靜的元成帝,已然陷入自己的天地,分不清現實與幻象了。

所以,才能有這短暫的安寧與幸福。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從前元成帝以此勸慰陳之硯,自己卻從未做到過,何其可笑。

“陛下,阿姐已經走了.”

此話一出,面前神色安好的元成帝頓時瞳孔一震,漸漸慍怒地看著李綏道:“阿蠻,你知道你在說什麼?”

“阿姐,已經薨逝了.”

說話間,對上李綏平靜而冷靜的眼眸,元成帝搖著頭一步一步後退,漸漸顫抖著抱著頭不肯相信。

李綏卻是無情地上前,寸寸逼近道:“她將白綾懸在你的榻前自盡你忘了?她為你生兒育女卻被你欺騙了一輩子你忘了?她這一生都求一個自由,求一個兒女承歡都不得你都忘了?”

看到步步後退,倏然被絆得摔在榻下,狼狽地抱著頭漸漸道“不”的元成帝,李綏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蹲身下去的那一刻,環看這滿室的畫作,諷刺至極地道:“她被你們折磨了一輩子,曾經她想要活下去卻被逼自盡的痛苦,你們尚未體會過萬分其一,又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聊作畫卷,以寄情絲,你又憑什麼忘記她的死,裝出這副情深的模樣給天下,給世人看?”

“你如此,不就是為了嚇唬殿外的那群細作,讓他們不敢近你的身,不敢監視你嗎?”

說罷,李綏霍然起身,笑著道:“陛下不愧為天子,即便阿姐死了,都能被你利用——”說話間,李綏看了眼滿室的畫卷,忍住將它們將飄蕩的白綾一一撕碎的衝動,看也未曾看身後的人一眼,便要朝外走去,而下一刻身後便傳來了元成帝悲痛徹骨的嗚咽聲音。

“阿蠻,對不起.”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李綏默然攥住雙手,回首間,便看到元成帝狼狽而孤獨地跪在地上,雙手撐在地上,看著地上躺著的那副畫,含笑卻淚地道:“是我害了她,我知道是我害了她.”

“她那夜一定是聽到了,聽到我被噩夢驚醒,脫口而出的那些話——”李綏默然蹙眉,回首間便看到元成帝落下一顆又一顆的淚道:“在虞娘去玉清觀的那幾日,我幾乎夜夜噩夢,我總會夢到那個孩子,夢到他變成一隻黑色狸奴,向我討命,我就知道,是他回來了,是他向我報仇了——”說到此,元成帝痛苦地埋頭下去,雙肩顫抖著哭泣道:“我寧願那個孩子要了我的命,也莫要報在虞娘身上.”

“為什麼、為什麼要得不是我的命!”

聽到這兒,李綏心下凌亂的思緒頓時清晰起來,一點一點被拼齊,排列,組合。

幾乎是靈光的一瞬間,一個驚人的念頭在她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你說什麼?”

忽地,李綏跪地下去,緊緊拽起痛徹心扉的元成帝道:“是你?是你在阿姐離開玉清觀的前夜,囈語了真相!”

看到元成帝預設地垂下眼眸,狼狽頹然地早已不復從前的模樣,眼眸紅腫,眼下烏青,好似一個傀儡般。

李綏幾乎是恨地將指甲緊緊嵌入掌心,即便是傳來陣陣刺痛也遠不及心上悔恨的疼痛。

原來是這樣,原來竟是這樣——是她失誤了,才會讓阿姐陷入那一方漩渦被各方極盡地拉扯著,陷入無邊的黑暗。

伴隨著嘲諷而瘮人的冷笑聲起,元成帝看到面前的李綏好似一瞬變了一人般。

雙目赤紅,眼眸冷漠,滿身豎著說不盡的殺意,睥睨地看著他道:“表兄.”

明明是喚著從前的稱呼,可此刻聽來卻是逼人的陌生。

“你這一生,都在利用女人,利用阿姐,利用貴妃,利用阿史那氏,利用上官蘊,可最後?”

“阿史那氏攪動風雨,上官蘊大義滅親打亂了你的計謀,貴妃反利用你,借你之手害死了阿姐,害死了你唯一愛著的人——”看到元成帝瞳孔圓睜,好似一寸一寸碎裂開來般,死死看了過來,李綏卻是冷漠一笑道:“而阿姐,寧願選擇死在你的面前,讓你一輩子都活在痛苦與悔恨之中.”

“夠了,這對你而言,懲罰都夠了.”

說罷,李綏便轉身朝外走去。

“阿蠻、阿蠻——”聽到身後狼狽而慌亂地碰撞聲,還有元成帝不可置信的嘶吼聲。

李綏沒有回頭,只是平靜地頓下步,緩緩出聲道:“表兄,你該說對不起的,從來都不是我.”

“不過阿姐,也不會想聽了.”

話音落下,李綏已然毫不留情地離開,徹底消失在這滿室壓抑地大殿內,空留元成帝一人悲涼地跌倒在地上,不願相信地死死捧著楊皇后的畫像喃喃悲悽道:“虞娘,虞娘,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來陪你,我來陪你好不好……”是夜,隨著大明宮的鐘聲再一次冰冷而沉重的敲響,一生妻離子散,連一個後嗣都不曾留下的元成帝,就這般孤清而落寞地走完了他二十六年短暫淒涼的一生,獨自崩逝在空寂的紫宸殿。

後來宮人傳,進去收殮時,這位年輕的天子依舊牢牢抱著明德聖皇后的畫像不肯放手,足足數人合力,才終於將這一對帝后“分開”。

上窮碧落下黃泉——眾人皆道,這看似悲涼的結局,或許於這位天子而言,也是最好的解脫。

因為,他終於得以與思念已久的髮妻共寢一陵,踏上漫漫黃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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