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長安炎熱難耐,庭前的梔子花帶著宮娥剛澆灑的水珠,浸著陣陣馥郁卻又優雅的香氣撲入鼻尖,好似連那海棠花樹上“咿呀咿呀”的知了聲也沒那麼聒噪了。

一身水藍衫子的寶纓正坐在冰盆涼扇旁,伏於案前一邊翻著近日宮裡的開支,一邊輕搖手中紈扇,看起來恬靜而安寧。

“二、二郎?”

忽地不知是誰從後上前,兩手輕輕捂住了她的雙眼,倒把她唬得一跳,就在她正猶豫要不要伸手去探那雙捂著自己眼睛的手時,身後已然響起了再熟悉不過的打趣聲。

“瞧瞧,如今開口閉口二郎,倒把我都忘了.”

回頭看到佯裝吃醋不高興的李綏,一旁的念奴,蕙容她們低頭笑著,臊得寶纓臉上一熱,連忙解釋道:“未曾聽到人通報,也不見你言語,我自然想到只有他才會出入東宮——”“怎麼,二郎也和你玩過這些躲貓貓不成.”

看到李綏坐於她對面,兩手疊在案上,撐起身來靠近,寶纓側首示意蕙容上茶,適才道:“可是沒有的事兒.”

“倒是我聽說,為了迎接你生辰,御陵王悄然在自己的封邑定昆池那邊,將廣陵的瓊花樹都移栽到了池中島上,如今向著長安百姓開放,人人都看到了這一生都還未曾看到的廣陵瓊花,那蔚然如海的盛景不知道成了多少文人墨客筆下的詩歌畫作.”

說話間,茶送了上來,寶纓端茶卻不飲,反而笑著道:“現下長安城女兒們都羨慕,說百鍊鋼化為繞指柔,未曾想叱吒風雲的御陵王也會有這般柔情的一面.”

聽到寶纓的調笑,李綏心下也有些不自在起來,看了眼寶纓道:“咱們太子殿下可也做了不少,要我說道說道嗎——”不待李綏開口,便被寶纓撐起來捂住了嘴,二人說笑打鬧間亦是許久不曾有的快樂。

“聽二郎說,陛下已經赦免了前朝陳氏一族.”

待到眾人皆退下,寶纓眸中噙著欣慰,感激,伸手握住李綏的手,認真地道:“阿蠻,謝謝.”

看著寶纓,李綏將另一隻手也覆上去,包容著寶纓的手背緊了緊道:“過去的,便讓它過去了.”

寶纓聞言點了點頭,二人知道這一道難關終究是走過了。

而她們亦知道,這背後既有李綏和楊延的努力,亦有一位以己之命,換取萬人性命的女子之決心。

即便她姓上官,即便她曾是那個長於深閨,不曾風中馳騁的弱女子。

可見在大義面前,這世間從無男女之分。

脂粉裡,一樣會出英雄。

就在李綏與寶纓正坐於窗下對弈到快晌午時,外面便響起了小內侍的聲音。

“太子妃殿下.”

寶纓聞言示意蕙容將人召了進來,只見來人朝著寶纓、李綏行下一禮,適才叉手道:“殿下,今日忽傳緊急軍情,太子殿下已被陛下召見商討軍務,只怕夜裡才得回宮,太子殿下特命奴婢來稟,晚膳無法陪您用了.”

寶纓聞言與李綏相看一眼,隨即認真地道:“怎麼?是何地起了戰事?”

聽到問詢,那小內官抬頭小心翼翼地道:“劍南道節度使竇欽舉兵反叛,雲州總管吳謙,黔州總管王朔隨之響應,據說如今已有大軍近三十萬朝金州而去,直往長安而來.”

此話一出,寶纓震驚,李綏肅然蹙眉卻道:“叛軍以何起兵.”

“聽聞,是為前些日子流言一事.”

李綏輕擺了擺手,小內侍已然退了下去,耳畔也隨即響起寶纓的聲音。

“怎會如此突然,流言不是已經被查清楚了——”“時勢賦予的野心罷了.”

聽到寶纓的話,李綏淡然溢位了一句。

竇欽,與楊崇淵同朝為官,拜柱國大將軍、太師、秦州都督、大司馬、進封蜀國公。

直到景帝之時,累遷劍南道節度使,兒子亦是有幸娶了景帝和元成帝同父異母的妹妹,如意公主。

算起來也是皇親國戚,只可惜景帝時的輔政大臣是先帝欽點的楊崇淵,一山不容二虎,面對楊崇淵,竇欽只能繼續蟄伏蜀地忍耐等待。

但讓他想不到的是,景帝沒多久便暴斃,又換了元成帝繼位,而楊崇淵更是水漲船高成了國丈。

若非有同為國丈的鄭氏,上官氏虎視眈眈,擔心腹背受敵,楊崇淵只怕早就分了竇欽手中那杯羹。

也正因此,竇欽才能在鬥爭不止的長安之外獨善其身。

可遠離了紛爭,也就遠離了權力的中央。

所以遠在蜀地的竇欽才會眼睜睜看著楊崇淵在麾下猛將,和西域趙翌的支援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平了上官氏之禍,重新扶持新天子登基,又能火速以天子禪位的方式,名正言順地做了皇帝。

遙想當年同立朝堂的楊崇淵成了天子,自己反倒成了個臣子,竇欽這般心高氣傲的人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從前未起兵,是沒有機會,沒有緣由,可此次有流言為頭,竇欽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奪權的機會,只要他說楊行簡是替人背鍋,就自然會有相信之人,只要以此聯合曾經同為周朝將領的舊人,以解救前朝皇族的名義起兵,能夠幫他聚攏人心,聚攏憤怒和義氣,那便是個名正言順的好筏子.”

聽到這兒,寶纓不由垂下眼瞼,已是明白過來。

所以如今的陳氏皇族,已然成了各方裝點門面,收攬人心,起兵奪權的棋子。

那些周朝舊臣口口聲聲喊著復興周室,解救陳氏皇族,但若真的成功,不過又是扶持天子,掌握兵權政權,企圖奪位的權臣罷了。

這朝堂之上,哪裡有那麼多的忠心,真心。

察覺到寶纓的沉默,李綏探手安慰道:“放心,竇欽他們越是拿此事作筏子,當朝便越要顧慮陳氏一族的安危,否則那便是順了叛軍之意.”

楊崇淵,斷不會拎不清這些。

“阿蠻——”聽到寶纓輕喚,李綏“嗯?”

了一聲,便見寶纓有些意外,又有些陷入回憶地道:“從前在弘農,聽聞陛下誇你有男兒丘壑,有巾幗不讓鬚眉之風,來到長安,看到和兒郎角逐球場,不拘泥一室,不拘泥脂粉華衣時,我以為我便明白了.”

“可如今我才真正懂了,二郎說得對,你對朝堂的敏銳,對局勢的分析,對許多事的掌握,都不是閨閣女兒所能領悟的,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你,才是鴻鵠.”

驟然聽到這些話,李綏有些詫異,看到寶纓認真的目光,真誠的話語,李綏也是複雜了許多。

或許,生在鐘鳴鼎食之家,從小養在註定走至高處的太尉府,日日對官場朝局耳濡目染,的確給予了她不同的看事眼光。

而前世正位中宮,在楊延的支援下,她又以女子之身走進紫宸殿這座權力中心的無上寶殿,閱覽奏疏,討論國事,後來更是垂簾攝政,掌控天下。

又何嘗不是給予了她處事之手段,策略。

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

這世間,終究是有得便又舍,有舍才又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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