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趙翌沉穩有力的聲音響徹大殿之上,陣陣餘音尚停滯耳畔時,透過殿堂之上的璀璨明燭,人們看到那單膝跪地的男子身影似是一座凜冽孤山,語氣從容沉穩,彷彿全然不覺方才所提請求是何等令人震撼,但他們卻能清晰地從那清凌的雙眸中看到猶如磐石一般的堅定不移,與方才拒婚時的冷淡大相徑庭。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座上的元成帝微一側首看向身旁的楊皇后,卻見楊皇后未曾流露出太多意外的情緒,只是於靜默中溫柔與他對視,而在那沉默的交匯中他看到了隱隱的請求。

看來,這一次李氏是有備而來,就連皇后都有意瞞著他了——於眾人的注視下,元成帝緩緩回首,看到了座下神色自若的彭城長公主,此刻的她並未因這一場即將打破局勢的求娶而變了神色,反而兩耳不聞窗外事一般,懶懶伸出保養得宜的右手,拾起面前酒盞,輕輕搖曳間抵唇啜飲,露出了雪白手腕上的赤金嵌寶手釧。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趙卿之求,不知李公何意——”始終正襟危坐的李章聽到座上皇帝的問詢時,這才在眾人探詢的目光中不徐不疾地起身,清俊的面容上一如既往地隨和,讓人看不出太多的情緒。

“回陛下——”萬眾矚目下,李章平靜朝著元成帝輕一拱手,側首看向殿上的趙翌時,目光中拂過些微讚歎,語中公正而耿直,不含半分私人情分。

“御陵王年輕有為,軍功卓著,乃我朝棟樑之材,臣但聽陛下聖意.”

見李章不偏不倚地回應了一番,眾人便知這十分已是成了七分,果不其然,元成帝方點了點頭,不待其說什麼,威然坐於下的楊崇淵已是斜眸掃了眼沉默的淑妃,意味深長地道:“淑妃方才說的好,成家立業,如今御陵王為我朝立下戰功無數,陛下也當為其賜下天恩,家宅穩了,才可更好馳騁天下.”

說罷,楊崇淵深邃的目光落於趙翌身上,隨即欣慰地轉而看向座下李綏道:“御陵王為我朝良將,永寧郡主乃我朝貴女典範,不正是陛下方才所言的郎才女貌——”說話間,楊崇淵一字一句地吐出最後四個字,眸中半是譏諷半是逼人地看了元成帝一眼,最終揚頜以冷冽姿態乜向上官稽道:“陛下說,是也不是.”

聽到楊崇淵的這番話,李綏並不意外,在前世裡上官氏也曾慫恿元成帝打了聯姻趙翌,拉攏趙翌的心思。

所以她便果斷以坊間流言,逼得上官稽安坐不住,不得不趕在楊崇淵對此有所動作之前先於出手,若是今日沒有上官稽的聯姻之舉,在她和趙翌結親一事上,以楊崇淵的謀算勢必有所阻撓。

正如父親和姑母所想,楊氏一族在楊崇淵的一路廝殺下,好不容易將他們李氏拉下世家之首的位置,自然對他們百般忌憚,又如何肯眼睜睜看著他李氏輕易與趙翌這個手握重兵的御陵王聯姻,平添實力。

可今夜卻不同了,既有上官氏的殿外拉攏在前,又有趙翌主動求娶在後,楊崇淵深知要想徹底斷了上官氏的念想,打破上官氏與趙翌之間的一切可能,將趙翌全然拉入他們楊氏與李氏的陣營,便只有大方成全趙翌之請,既賣了李氏這一層情面,鞏固楊、李兩家的關係,還能借此當眾下他上官氏一族的顏面。

一箭三雕之舉,何樂不為?面對楊崇淵的逼人之勢,眾人皆噤聲不語,更是不好朝尚書令上官稽看去,不過無需想他們也知此刻的上官稽臉色該是何等不善。

“太尉說的甚是.”

聽到楊崇淵警醒的話語,座上元成帝連連點頭道:“御陵王與永寧郡主佳偶天成,朕自是欣然做這個媒人,待明日朕便親自擬書,為你們二人賜下婚旨.”

當皇帝提及自己時,察覺到眾人一致看過來的目光,座下李綏從容地起身,輕撫裙邊,目光平視,沒有絲毫羞赧侷促的小女兒之態,反倒是泰山崩於前也能神色穩沉一般,生生承住了各色眼神。

在萬壽江山羊角燈的照耀下,李綏眸如春水中的朝陽倒影,顧盼生輝,髮間的赤金花飾,眉中的梅花鈿,還有耳邊的寶石墜珠不僅未壓其神采,反倒是襯得人越發眉目傾城。

與英氣勃勃的上官蘊全然不同,這一刻眾人看到眼前這發如雲緞,嬌靨如月的雍容麗影時,便頓覺如沐春風,仿若畫中走出的神仙仕女般,既沒有逼人態勢,但其渾然天成的氣質卻是讓人甘為拜服。

行動間,李綏身上所著的硃色團花錦緞薄衫,和那藍色蓮瓣紋十六幅曳地襦裙皆輕微搖曳,引得裙上清淺的花色熠熠生輝時,彷彿落日晚霞,眾人只這了了一眼便能看出其暈染均勻,細膩雅緻,定是難得的孤品。

在場的人心下不由嘆惋,人人都道世家閨門雍睦,子弟循謹,門風鼎盛,上至貴胄,下至平民,人皆仰慕嚮往,可看著眼前行走間步履如雲,雍容端莊的永寧郡主時,他們便明白了,這樣刻入骨髓裡的氣度儀態,哪裡是一朝一夕可仿的,不入其中,終究是畫皮難畫骨,東施效顰罷了。

當李綏穩沉立於趙翌身側,心下極為清楚,在這一刻,她與趙翌的名字將會被緊緊綁在一起,她不再只是永寧郡主,她還是御陵王妃。

而她將與身旁的趙翌,她未來的夫君,攜手共進,走完這未知卻又充滿著無限可能的一生。

這一刻,李綏傲然揚頜,當看到楊皇后欣慰地向她點頭一笑,眸中繾綣含淚時,李綏的心中一暖,星辰一般的眸中也浮起令其安心的笑。

“臣趙翌叩謝陛下天恩——”“永寧叩謝陛下天恩——”殿前男子容顏堅毅挺拔,少女氣度雍容華貴,伴隨著趙翌拱手行禮之時,身旁李綏也神情從容地雙手相合,指如拈花般叉手行下一禮,行雲如流水的動作,令人觀之心悅。

待到宴罷,三兩結伴而出的朝臣女眷皆為今日一波未平一波起的場面竊竊私語,獨有上官稽神情淡漠,但周身低沉的氣壓卻是絲毫不容人忽視。

當其方要下玉階時,瞟到殿外廊柱下的高挑麗影時,上官稽輕斂神色,側眸看了眼身旁的上官遠和其妻房氏道:“你們先行回府罷,我隨後便來.”

說罷,上官稽也不曾多看房氏身側的上官蘊一眼,轉身便朝廊柱而去。

“淑妃.”

眼看從容而來的父親向自己行下一禮,淑妃上官氏低聲道:“阿耶.”

聽到上官氏的聲音,上官稽這才緩緩起身,下一刻淑妃便側眸看向身旁一眾人道:“我與尚書令有些許話要說,你等在此候著.”

在淑妃的示意下,其貼身婢子鸞芝當即領悟地站在眾人之前,眼看淑妃與上官稽散步般朝著不遠處的殿下回廊走去。

“麗娘這步棋難道就此廢去——”寒夜中,淑妃的話語更顯低沉,燈影明滅下,上官稽一向溫文良善的眸中漸漸流露出從未示人的寒厲。

“趙翌今日辱我上官氏太甚.”

說罷,上官稽語中冷冽不帶一絲情緒道:“他既選擇了李氏,那便與我上官氏是死敵,你儘可放心,待他回了朔北,便再回不得長安.”

寒冷的風中,上官稽眸色威脅地看向淑妃,語中盡是嘲諷道:“只可惜那小郡主,還未入門便要守寡,和她那沒福的公主阿孃一般,身份再尊貴,又有何用.”

見上官稽神色泰然,淑妃也漸漸寬下心來,聲音愈發小心道:“阿耶,女兒已懷了陛下的皇嗣.”

當淑妃的話落在耳畔時,上官稽眼前一亮,當即掃卻眸中隱忍已久的怒氣,化為了一片欣然,在觸及淑妃幾乎喜極而泣的眼神時,竟也是有些顫抖連連道:“好,好,朝堂上的事你無需掛心.”

說罷,上官稽殷切的目光落在淑妃身上,滿懷慎重與期許道:“這個孩子來的甚是時候,他,便是你日後的福氣,也是我上官氏的福氣.”

“只有一事,如今朝堂掖庭局勢不明,楊氏和李氏對我們虎視眈眈,女兒這一胎在未穩之前,還是應瞞住眾人才好.”

聽到淑妃的提醒,上官稽讚許地點頭道:“你的小心是對的,此事我也會替你暫且瞞著,如今你定要好生固胎.”

當上官稽漸漸遠去,鸞芝這才獨自走了上來,小心扶住淑妃不掩擔憂道:“娘子,陛下的那件事您當真要瞞住尚書令?”

聽到鸞芝的擔心,淑妃低頭極為小心地探向小腹,彷彿已經摸到了那不足一月的孩子,話語輕而冷沉的道:“不可,至少如今不可.”

“奴婢只怕您一個人,要對付這樣紛繁複雜的局勢,太過辛苦——”未待鸞芝說完,淑妃已是凜然抬頭,夜色中唇畔的輕笑冷冽而狠戾,再無半點平日裡的溫雅柔弱。

“從前我未鬥,不過是有鄭淑妃那個蠢人出頭,如今——”淑妃輕輕撫摸小腹,抬頭間俯瞰眾生一般,看似寶相莊嚴,說出的話卻冰冷無情。

“她們皆是我盤上棋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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