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斜陽,透過臨炕那扇牆的大窗,徐徐鋪灑一地。

支起的炕桌上,光與影錯落於紙上,浸染了墨香的餘韻,變得緩慢而悠長。

本應是悠閒自在的,偏偏季妧無論如何也沉不下心來,書抄了小半日,渾然不知所抄為何物。

大寶很聽話的保持著平躺的姿勢,時不時撇過頭看她兩眼。

因為腳傷,季妧給他放了半日假,今日可以不必練字,只要躺著就好。

但躺著,並不妨礙聽故事……大寶一眼又一眼的,季妧不可能感受不到,只好放下筆,給他說了個哪吒鬧海的故事。

神思不屬,必然導致錯漏百出。

哪吒從海里一路鬧到天上,然後踹翻了太上老君的藥爐……張冠李戴,這都什麼跟什麼啊!大寶臉上也寫著大大的問號,明明上回說偷仙丹的是大聖。

季妧嘆了口氣,實在是心煩。

她自己也知道心煩的根由來自於哪。

從矮棚回來,流浪漢的傷就一直在她腦子裡浮現。

她和大寶在屋裡,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完全可以兩耳不聞窗外事。

可每每想起,過去的每一秒,流浪漢都在飽受非人的折磨,這種自欺欺人就顯得格外無力。

這已經無關於還不還人情了,而是一個曾經的醫生面對病人時的……職業病作祟。

算了,還是別等明日胡良帶話了,現在就去一趟鎮上把辛子期請過來。

能早一刻,流浪漢就能少些痛苦,自己也不必這麼一直提著心。

她記得,歷史上隋唐時期就已經形成了較為完整的清創縫合術。

就是不知,這個時代關於肌腱的治療水平如何。

古代的大夫幾乎十項全能,也就是說什麼病都能看點。

真正專精於某一領域的卻很少。

醫學進行分科,不過才推行數十年。

大體上分為大方脈、小方脈、婦人、瘡瘍、針灸、眼、口齒、咽喉、傷寒、正骨、祝由等科。

辛家世代行醫,自他祖父那輩才開始偏重骨筋科,由他父親傳承下來,多年專攻於此,頗有建樹。

也不知道辛子期有沒有學到手,或者說學的怎麼樣……季妧胡思亂想著,下炕穿好鞋,回身看著大寶,又有些頭疼。

他現在勉強也算個病號,帶鎮上去不合適。

剛經歷過被拐一事,送胡家他必然也不願意。

叉著腰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聽到有人叫門。

聲音有些熟悉……小平安!季妧驚喜無比,匆匆跑去開門。

門外果然是辛子期和藥童平安,陪著他們的是胡大成。

“您們怎麼……”胡大成撓撓頭:“我娘擔心你,從你家出來就讓我去鎮上請辛大夫了.”

辛子期微微頷首:“當時我在出診,耽擱了功夫,你現在感覺如何?”

“那個……”季妧尷尬的搖了搖手,“先不說這個了,進來再說吧.”

季妧問胡大成有沒有吃中飯。

胡大成說在一德堂等辛大夫的時候和平安一起吃過了。

季妧就讓他陪平安去拴馬車,她則引著辛子期往裡走。

“你找我,不是為了看病吧?”

辛子期也算看出來了,季妧哪裡是生病的樣子,找他應該另有原因。

“也不是,也是。

你要不要先坐下歇會兒,喝杯茶?”

辛子期搖了搖頭:“不渴,也不累,你不妨直言.”

他都這樣說了,季妧也不再客套,直接帶他去了流浪漢的矮棚處。

“我是想讓你,給他看看……”她心裡有些沒底,不知道辛子期會不會同意給一個又髒又臭的流浪漢看病。

要知道,這可不是醫患關係極度緊張,稍有不慎就能鬧上熱搜的後世。

在這裡,醫者掌握著絕對的話語權和解釋權,至少在平民百姓這個群體中是如此。

病人既沒有質疑的底氣,也沒有質疑的支撐,很大程度上是醫者怎麼說怎麼算。

這樣一來,免不了就有人挾術自重。

他們依然濟世救民,只不過濟的是盛世,救的是富民。

當然,也並不是所有醫者都向錢.權看齊。

但那些肯紆尊降貴給窮苦百姓看病的,未必就肯給流浪漢叫花子看。

因為這對高高在上的醫者而言,是格調盡失的一件事。

出乎季妧意料,或者也在她意料之中,辛子期沒有絲毫猶豫,撩起衣襬彎腰進了矮棚。

乍一對上流浪漢的臉,辛子期顯然也受驚不小。

不過他很快鎮定下來,按季妧所說,小心揭開手腳處纏敷的那些紗布。

由於傷口已經被季妧清理過,所以衝擊比早上那會兒要好太多,即便如此,辛子期的臉色仍逐漸凝重起來。

“他的右手手筋和左腳腳筋,皆被利器割斷……”季妧愣了一下,隨即恍然。

筋是老中醫早期比較籠統含糊的說法。

就拿腳筋來說,從字面上理解,把大腿到腳掌都包括進去了。

其實它既可以指肌腱,也可以指附在肌腱或骨頭上的韌帶,以及可以看見的皮下靜脈管或肌肉。

嚴格來說,流浪漢傷的是手腕上的肌腱和足後的跟腱這兩部分。

人類能夠直立、站穩,能跑、能跳,手能夠拿握東西,靠的就是它們。

古代刑罰中的“挑斷腳筋”,其實就是指切斷囚犯的雙側跟腱,使其失去行走功能。

但如果只是單側跟腱斷裂,那麼只會導致跛行,並不會讓人變成殘廢。

患者仍舊可以行走,不過只能慢走,不能奔跑,也不能負重。

等透過手術把肌腱縫合,恢復情況良好的話,今後依然和正常人一樣。

她所在的科室,有個男同事酷愛打籃球,有次起跳傳球時,落腳踩到了凸起物,兩隻腳沒有同時落地,而且其中一隻腳發麻。

但因當時感覺不到疼痛,他也沒放在心上,換好衣服後,還爬到三樓食堂吃飯去了。

吃完飯,一瘸一拐的從三樓爬下來,穿過操場,又爬回五樓宿舍。

等用涼水泡腳的時候,摸到跟腱處軟軟的,成了一個肉團,才意識到跟腱斷了。

然後他不慌不忙擦完腳,喊了住在對門的同事……可在醫學並不發達的古代,手筋腳筋一旦斷裂就無法治癒,這是一種長久以來的共識。

醫者接到這種患者,往往都是大搖其頭拒之門外。

有時也不是不能治,而是治好的機率太小,沒人肯擔這個風險。

這也導致很多患者因此延誤了治療,原本可以不做殘廢的,最後硬是被耽誤成了殘廢。

那麼辛子期呢,他擅長這個,又願意為此冒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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