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妧這下是結結實實愣住了。

主要是不明白,潘嘉道為何會在這種時候提到宋璟。

潘嘉道也反應過來此話有歧義,抬手示意她不必緊張。

“宋璟與本案無關,只是……你許是不知,在本案之前,本官就曾耳聞目睹過你.”

季妧心裡已經有了大概,卻故作不知:“願聞其詳.”

“正月裡,雪災又逢戰亂,本官焦頭爛額,城裡富戶多是自掃門前雪,宋璟和他的同窗們卻四處奔走助災撫民,幫了本官很大的忙。

本官把他們叫來縣衙嘉獎時,問到演說寇將軍事蹟以鼓舞人心的主意是誰出的,宋璟並未居功,直接報上你的名字。

本官一直好奇被他稱讚如許的究竟是何樣女子,今日一見,果然玲瓏心腸敏而善謀,不輸男兒.”

如今再聽當初事,季妧心情微有些複雜,但也僅僅是一瞬。

“大人謬讚了。

民女和宋舉人同村,認識,不過不熟。

宋舉人什麼都好,就是過於謙虛,民女隨口一句不關痛癢的話,可能給了他一點靈感,但具體的主意是他自己想出來的,行動和實施也是他和書院那幫學子,跟我沒有多大幹系.”

潘嘉道心知她和宋璟的關係恐怕不止於此,但也沒有說破。

“你也不必自謙,有功就是有功。

礙於你女子的身份,本官不好把你叫來縣衙,事後囑咐過你們村的孟里正對你另行嘉賞,他可有照做?”

“孟里正如實傳達了潘大人的話,也對民女進行了嘉賞.”

口頭上的。

潘嘉道顯然是聽不到她心裡話的。

拈鬚點頭:“那便好.”

“剛剛大人說耳聞目睹,這是耳聞,那目睹……”“一德堂新藥推介會現場,你被托起……”季妧突然嗆了一下,暗啐自己就不該多嘴。

潘嘉道注意到她的不自在,卻沒有就此打住。

“當時託你的是關山?你二人,當真是夫妻?”

季妧心裡咯噔一下,暗道假成親的事不會被識破了吧。

“那是自然,我們去衙門辦過婚書的.”

潘嘉道若有所思。

“你是否知曉他的過去?”

季妧的心又揪緊了一下,剛剛自己面臨質疑都沒有這般緊張。

關山雖對過去諱莫如深,但無論如何,他和關北軍中脫不了干係這是事實。

歸屬軍籍,卻無故脫離軍營,被發現怎麼說都要治罪的,甚至還可能牽扯出那些舊日恩怨。

她又不知內情,誰知會不會牽累到關山?這一瞬間,腦子裡想了許多,但面上還算鎮定,看不出什麼。

“他被匪徒所傷,許多事都記不清了.”

“你就不好奇?”

“他的過去與我無關,我看中的是他這個人,以及他的未來.”

潘嘉道點了點頭,也不知何意。

片刻後又問:“他今日不在?”

這人看著挺古板,怎麼比她還八卦?“他有事……”記起還要去隋家馬場,季妧不想再耽擱。

“大人還有沒有什麼要問的?”

嘴裡這麼說,卻已擺出了送客的架勢。

潘嘉道倒也識趣,起身告辭。

不過在一隻腳邁出堂屋之際,又突然回首。

“日後若……不妨試著相信律法.”

季妧輕笑:“我始終相信律法.”

她只是不喜歡遲到的正義,何況這正義已經遲了許多年。

潘嘉道目光微閃,不過到底沒再說什麼。

店裡這會兒有點忙,徐來福和張翠翠都在招呼客人,李式在櫃檯後結賬、記賬。

小舟踩著木架去拿貨架頂層的東西,瞥到季妧送客出來,腳下一滑,從木梯上摔了下來。

“哎呀小舟!你沒摔著吧.”

徐來福和張翠翠最先跑過去,那些客人也跟著圍過去,七嘴八舌的問他有沒有傷著。

小舟低垂著頭,一個勁的說自己沒事。

季妧見小舟情況還好,邁出去的腳步又收了回來。

覷了眼潘嘉道,清了清嗓子。

“爬個梯子都能摔到,你可真有本事。

同樣都是慈幼局出來的,人家七八歲的幹活都比你利落。

不信你出去瞧瞧,碼頭扛包的、作坊做工的,就連剛會走路的小娃娃都得擠在一間破屋子裡糊冥器,他們為了口飯吃容易?我管你吃管你住,給你這樣的機會,你一點不懂得珍惜,反而隔三差五出錯.”

話到這,指了指撒了一地的調料。

“這包調料的錢從你工錢里扣,再有下回,你直接走人.”

徐來福和張翠翠面面相覷,不知季妧是怎麼了,怎麼突然說話這麼、這麼刻薄。

而且小舟也沒有隔三差五出錯呀,就今天一回而已。

張翠翠藏不住話,替小舟打抱不平。

“你幹啥說話這麼難聽,他都被慈幼局攆出來了,這大雪天的,你讓他去哪?”

有客人就問:“看他年紀,不到出慈幼局的時候吧?”

有知道些內情的客人就道:“什麼時候不時候的,這一看就是得罪人了,不然不會讓他出來的,留著賺錢多好.”

“天吶!慈幼局怎麼……傳聞竟都是真的?”

“可不咋地!裡面的孩子有一個算一個,苦的很……”隨後就有心軟的大娘過來給小舟求情:“這孩子怪可憐的……”季妧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慈幼局裡可憐的孩子多了去了,官府都不管,我哪裡管得過來.”

潘嘉道的眉頭已經能夾死蒼蠅。

他走到小舟身邊蹲下:“你是去歲冬天,在城外碼頭扛包的小兒.”

小舟沒想到他還記得自己,渾身緊繃。

“是的,大人……”店裡的客人紛紛驚撥出聲——竟然是知縣大人本尊!潘嘉道示意她們安靜,繼續問小舟。

“你年歲未到,本官讓工頭放人,並叫你回慈幼局讀書……他們為何攆你.”

小舟沉默。

季妧知他心思,替他回答。

“不知大人有沒有聽過一句話——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這事再明顯不過,慈幼局問題重重,但掌事者並不想解決問題,他們只想解決提出問題的人。

這孩子只是被毒打一頓、在柴房關了幾天、而後攆出慈幼局,僅此而已,沒被活活折騰死已經算命大.”

潘嘉道的臉色漸沉漸暗,跟小舟說了句好生將養,起身朝外走去。

出了店門,停步回身,問季妧:“你應該有話要說.”

季妧那點小伎倆,又怎能瞞得住他。

“潘大人心如明鏡,又何須民女多說。

只盼大人不忙的時候,能撥冗去慈幼局走一遭。

友情提示一下,別大張旗鼓,不然你看到的,永遠是別人想讓你看到的。

裡面的孩子雖然無父無母,如無根之草,但若好好教養,未必不會成長為明日棟樑……只可惜,他們的天被無數只黑手給遮住了,見不到一絲光亮.”

說到這,季妧頓了頓,復又笑道:“他們也是大人的子民,他們都等著大人呢.”

目送潘嘉道離開,季妧長出一口氣,轉身進店。

徐來福等人已經明白了季妧的意圖。

小舟有些不安:“東家,若是蔣縣丞和管事的知道是我……小祥他們會不會……”“這次是我告的狀,與你無關.”

季妧拍了拍他的肩,“潘大人是個好官,咱們不妨信他一回.”

之前她不敢插手,就是因為沒法確定,潘嘉道究竟是一丘之貉,還是被人掩住了耳目。

經過公堂斷案以及今天這番長談,她覺得,潘嘉道應該是後者。

或許他對慈幼局的事並不是全無所知,只是公務繁忙,出手敲打過後,便沒有將那個小院放在心上。

如今遮羞布掀開,讓他看清裡面的醜陋,也好。

時候不早了,季妧讓徐來福帶小舟去一德堂仔細看看,順便擦些跌打藥酒,她和季連松還要趕去隋家馬場。

臨上車之前,突然轉頭,目光和街對面的狄嶸撞個正著。

狄嶸跟見了鬼似的,原地一個蹦跳,撒腿就跑。

季妧懶得關愛傻子,彎腰進了車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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