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殿中,因為楊集彈劾死去的、活著的武將;因為楊集彈劾君王、臣子,陷入了一片死寂。

可緊接上奏的“隋雲臺”如若投入平靜湖面的巨大一般,瞬間引起了軒然大波。

而武將紛紛入場,有戰功的文臣也紛紛入場,致使崔仲方等人的彈劾被轟得煙消雲散、無影無蹤。

當然這不是崔仲方等人敗北的主因,主要還是他們多是人身攻擊,言辭內容太過蒼白、沒有一絲‘乾貨’,以至於並不具備說服力。

說白了,楊集的彈劾是以其人之道還施其人之身,轟轟烈烈的大彈劾如若一記驚雷,把山東士族派系打蒙了,他們完全沒有楊集拉那麼多人入場,只覺得反對不是、支援更不是,只會一味高喊“目無君父,其罪當誅”之類的話。

楊廣眸中綻放道道精光,直到群臣告一段落,目光冷峻的逡巡殿中垂死掙扎、再次出班狀告楊集的臣子們:“諸卿于軍政,可有高論?”

多數人都聽出了楊廣語中的耐煩,言下之意是說如果只會高喊“目無君父,其罪當誅”之類的口號,都給老子閉嘴。

半晌下來,山東士族派系官員支支吾吾不能應對,楊集方才亂說一通,他們只覺字字不中聽、句句都不對勁,但一時半會之間卻又無從反駁。

除了喊口號、表忠誠之外,他們還能做什麼?

楊集等到他們安靜下來,上前幾步,朝著高高在上的楊廣拱手道:“聖人,臣楊集有本奏.”

楊廣抬頭道:“說!”

楊集拱手道:“聖人,崔仲方身為議事堂相國之一,本應輔君王理天下、助百官治軍政,然其昏庸老邁、心胸狹隘,無治國安邦之長策、多結黨造勢之奇詭、才不堪總攝百揆、德不足領袖群倫,臣檢校兵部侍郎、涼州牧、衛王楊集,懇請聖人罷其相國、禮部尚書之職.”

昨天他去申飭楊家之時,代楊廣向楊家許下禮部尚書之諾,從這個承諾上看,就能知道楊廣對崔仲方不滿了。

但崔仲方一時半會不會死、辭職又不可能,如他無錯無過,楊廣又哪有禮部尚書給楊玄感擔任?所以你崔老狗還是順著皇帝之意,趁早滾蛋吧!

至於議事堂相國這個職務,看似崇高之極,但它只有建議權、表決權,卻是丁點實權,若是崔仲方失去了禮部尚書這個大權在握的職務,等於死去大半截了。

而沒有職事官的支撐,他這個相國能長久才有鬼了。

殿中群臣聽得目瞪口呆、震驚難言:相互彈劾是朝堂上的日常“小事”,如果沒有涉及到生死、官位等等重大利益,朝堂官員一般都是駁倒對手之後,便不復多言了。

之所以有這種預設的潛規則,一是手上沒有弄死彈劾自己的官員的充足罪證,所以散朝後,會下去努力蒐集罪證,然後擇機報復;二是當天仇當天報,給人一種挾私怨而針鋒相對的感覺,容易讓皇帝覺得你是一個睚眥必報的人,繼而對你心生反感;三是當天仇當天報有失官場氣度,同僚會覺得你心胸狹窄、容不得別人挑剔,對你有畏無敬、漸漸疏遠。

既然在小問題上,當天仇當天報讓人得不償失,明智官員自然就不為之了。

然而楊集竟然連偽裝一下都沒有,直接就“炮轟”崔仲方了?

裴矩看著宛如一柄出鞘神劍的身軀,雙眼為之一亮,默默的在心中讚賞著:楊集做人做事的風格就是當天仇當天報、沒有隔夜仇,他這種坦蕩真實的行事作風,也正是皇帝最為欣賞和喜歡的地方;若他現在像官場老梟那般一笑而退,那就不是皇帝熟悉的楊集了、也不是皇帝喜歡的楊集了,所以別人不能趁勝追擊,但楊集卻必須這麼做,這樣才能保皇帝心中的形象,否則,於己無益。

同時,裴矩對楊集也抱以期待,希望他把崔仲方弄殘,雖然他和崔仲方沒有半點私人恩怨,可是雙方的“勢力範圍”卻出現了大重疊。

聞喜裴氏和隴西李氏因為深厚家風和文化傳統的緣故,兩者被劃入傳統意義上的山東士族,有別於以鮮卑血統為主的關隴貴族。

而位於幷州南部的裴氏和山東士族之間隔著巍巍太行山、和中原士族隔著黃河,致使裴氏和山東士族、中原士族聯絡不是那般緊密。

正是這種特殊的存在,使裴氏的政治立場,既不偏向關隴貴族、也沒有親近山東士族和中原士族,同時又和關隴士族疏遠。

而裴氏這種政治格局和立場,在亂世的確是有利可圖,可是一旦到了治世,便陷入四面受敵的困境了。

本來,裴矩可以憑藉自己黃門侍郎、族弟裴蘊太常寺少卿的身份和官望,將不溫不火、焦慮萬狀的的太原王氏、太原溫氏吸納入夥。

然而議事堂的創立、崔仲方的入相,使戒備有加、宿怨重重的河東薛氏、河東柳氏、太原王氏、太原溫氏紛紛倒向了崔仲方。

若楊集今日把崔仲方扳倒,對裴氏而言,好處必將無窮大。

執此心態的,還有弘農楊約、趙郡李子權、滎陽鄭元璹。

他們也希望背靠二崔的崔仲方倒臺。

而彈劾崔仲方的楊集面對一道道各異的目光,卻是坦然自若。

對方圖窮匕見、無事生非,那他亮劍就是了;而且別人都高喊“目無君父,其罪當誅”了,難道還要他束手就擒、任人捶打不成?

慢慢的,群臣也回過神來了,當他們細細一想楊集自冠其名時,復又一陣駭然。

彈劾相國自然不是什麼天怒人怨的禁忌,可親王這個身份向來是官場紛爭裡的“裁判”;楊集現在以檢校兵部侍郎、涼州牧、衛王的名義彈劾重臣,那就等於是旗幟鮮明的反對崔仲方。

此刻,崔仲方心頭冷意湧動,他政治嗅覺敏銳,自然知道“臣檢校兵部侍郎、涼州牧、衛王楊集”所蘊含的政治意義和價值。

可以說,當楊集以這三種身份來彈劾自己時,就表軍方、涼州、皇族向他崔仲方發出不滿聲音了。

而且以楊集現在的功績、名望、地位而言,他完全代表得了。

其威力,自然無比巨大!

崔君肅作為崔氏一員,自然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崔仲方孤立無援了,眼見風向不對,立馬走了出來;他先是向楊廣深施一禮,而後轉身向楊集沉聲說道:“衛王,你雖然是檢校兵部侍郎、右衛上將軍、涼州牧、金紫光祿大夫、鎮軍大將軍、親王、上柱國。

但你小小年紀,又知曉多少國事?崔相國兢兢業業、苦心孤詣,縱無功勞也有苦勞.”

隋朝官員報官名時,也有講究和規則,先是從職事官開始報,接下來是文散官、武散官、爵、勳;如果這個人在中樞、地方都有職務,則是從中樞開始報。

品級高低則是一概不論。

崔君肅現在是司朝謁者,對這些規則很是精通,眼見楊集拿出了三個身份,索性便把他一切官職都念了個遍。

同時也是在提醒在場的文武百官——“楊集是個功高震主的權臣,大家一起搞他”。

楊集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愣頭青,自是敏銳察覺到其中微妙,沉聲說道:“正因我是深受皇恩的大隋重臣,必須仗義直言、報效聖人.”

不痛不癢的回了崔君肅一句,便不再理會,徑自朝崔仲方開火:“崔相國,你說我楊集窮兵黷武、草芥人命,可你在開皇二年修築長城時,致三四萬民夫活活累死;開皇三年,你率民夫十餘萬,修築城堡幾十座,又致數萬民夫活活累死。

累計起來,足有七八萬人因你而死、七八萬個家庭因你破碎,對此,你又怎麼說?”

“我楊集從軍多年,所打數十仗皆是利國利民的戰爭;全國上下、莫不認同。

便是陣亡將士的家眷,也是心懷忠義、心懷家國大義,他們固然因親人戰死而痛苦,可他們也為親人偉大的壯舉而感到榮耀。

若崔相國不信,可以去涼州問一問這些有骨氣、有大義的軍烈,看他們又是怎麼說的?與之相對,雍州中北部百姓,又是怎麼說你崔國相的?”

“而我多年以來,所造成的傷亡,更是不足你的殺孽的一半。

然而你不反思己身之‘過’,卻在這裡說我楊集窮兵黷武,何其之無恥?你這等無恥之徒,又有什麼資格當大隋相國、禮部尚書?”

這番質問,如同一道寒光在殿中亮起。

崔仲方卻是面色鐵青、身形微微顫抖,冷冷看向楊集,並不言語。

他不是不想反駁,而是這裡面還涉及到先帝;先帝立國初期,為了抵禦強大的突厥汗國,令他用最短的時間修築長城、堡壘,以御強敵。

而他在修築長城、堡壘過程中,的確令七八萬人死亡,但死掉的,九成以上皆是雍州中北部叛亂不休的胡稽,這些五胡後裔在大隋立國之初,不僅攻擊雍州百姓,還在內部響應突厥人,給大隋造成了極大的破壞和創傷,縱是死絕也不足惜。

可問題是他在彈劾楊集之時,把“仁義”範圍擴大到突厥、吐谷渾去了;現如今,楊集只是把“仁義”放在大隋雍州;這種作為,合情合理,畢竟被他弄死的數萬人,終究還是雍州人。

當年,先帝在憤怒之下,的的確確默許他把這些反隋胡稽弄死乾淨,可尷尬的是,崔仲方不敢說是楊堅默許、縱容。

即便他敢說,也沒證據。

他手上沒有實實在在的證據,要是敢亂說,那就是誣告英明神武的先帝;屆時,視先帝為神聖的皇親國戚、視實利如命數千名臣子,足以將他全家搞死;根本用不著楊廣出面。

所以面對楊集這個犀利的反擊,他無言以對、無從反駁。

可如是一來,崔仲方兩重標準的無恥“人設”,便在滿殿官員心中豎立了;大家固然不說什麼,可那一道道目光,令崔仲方感到如芒在背。

楊集見他默不作聲,乘勝追擊道:“崔相國當年‘為了揚個人之威名’,致無數胡稽死亡。

你種下的因,造成了豳州賊寇為禍、禍害州縣的果,若非我楊集領豳州軍進剿、稍遏其勢,胡稽賊幾有氾濫不可收拾之危!而你崔相國身在大興城、起居八座、漠不關心豳州局勢之時,可知關中肘腋之患否?”

這時,縮回去的大理寺卿薛胄又出來了,他辯駁道:“此乃兵部、京兵十四營、豳州司馬職責,崔相國當時負責軍改財貨度支,若百崔相國指揮民部、按時供應軍需餉銀,豳州軍焉能大勝?已經沸騰的京兵焉能安分的授受朝廷安置?”

“豳州軍軍改,正好是本王負責;本王為了平息豳州軍將士怒火、安置沸騰的裁汰老弱,便以豆盧寬、王升、梁宏、王世郎等犯官貪汙所得,劉迦論、劉鷂子等橋山賊搶劫所得,補足了全軍欠發軍餉,安置了老弱。

當時,崔相國負責監管的民部卻是顆米、一錢不發呢!”

楊集說完,冷冷的反問薛胄:“薛大理,我問你,這又是何故?”

薛胄張了張嘴,訥訥不能言。

他感覺自己好像幫了倒忙。

楊集猶自不解恨,冷冷的向崔仲方說道:“崔相國作為兼管民部的老巧婦,卻不知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致軍改大業差點失敗,你又有什麼資格、什麼顏面、什麼能力竊居相國、禮部尚書等高位?”

這話不僅把軍改的波折扣到崔仲方頭上,還是幾罵他比女人都不如。

如果不是我楊集另闢行徑,補齊了豳州軍將士的軍餉、安置了豳州軍裁減下來的老弱,當時的局勢只會更亂,而你崔仲方監管民部,但卻一米、一錢不發,你這個相國,是怎麼當的?

“不止是衛王提到的豳州軍,便是長安、萬年、同州、富平等十三軍,也沒有收到一顆米、一錢。

若非如此,李安期等賊又怎麼可能慫恿得了萬年軍將士?”

只剩下一個許國公爵位的宇文述憤而響應,他在武舉舞弊案中被貶為“民”,便視楊廣給予的軍改大權為復出大戰;接下軍改的“執行總指揮”的任務以後,他一直盡心盡力、殫精竭慮。

誠然,他的確是犯下急功近利過錯,可是民部物資遲遲未至也是軍改失敗的一大因素。

而當時,崔仲方的確是監管民部的相國,所以他對壞他好事的崔仲方恨之之骨,此時一經楊集挑撥,新仇舊恨一下子便湧了出來,將自己失敗的一切責任都往崔仲方身上推,好使自己減輕罪責、獲得數千官員的同情,同時也是為自己的復出爭取機會。

崔仲方臉色一片鐵青,心頭更是怒火中燒,胸口劇烈起伏著,顯然已有破防之勢了。

然而任何反駁在這時候都是蒼白無力的,反而是不作理會,更能彰顯不屑一切“流言”的相國、尚書氣度。

“許國公言之極是!”

楊集認同了宇文述的助攻,順勢向崔仲方提出了質問:“崔相國,前番京兵變亂、李安期等賊逞刀兵於咸陽、驚擾關中秩序,時任軍改總指揮的司徒楊素甘冒奇險、拖著老邁的病體深入沸騰的京營安撫全軍,使全軍上下安定。

可你這個監管民部發放物資的相國,惜命怕死的苟且於西京城內不說,還無所作為、放任全軍沸騰……你就是這麼忠於國事、效忠聖人的麼?”

李安期舉兵造反、兵困咸陽等事,正好發生在十分嚴峻的節骨眼上;而楊集當時應對得當、平息及時,楊廣未免引起更多暴亂,便下了禁口令,不許任何人將這起兵變的真相公諸於眾。

時過境遷、軍改已定,楊集說了也是無妨。

由於朝廷的禁口令,所以知道這起兵變內幕官員並不多,縱然有人懷疑“官方冠冕堂皇的解釋”,可兵變持續的時間太短太短,又沒有造太大的危害,慢慢的,他們也就不談了。

此刻一經楊集抖出來,群臣頓時駭然、譁然!

宇文述聞言,心頭一片酸楚、一片激動,眼淚都差點流了出來。

他為了復出而拼命,結果非但不成功,反而搭上了幾百口人的性命;事後,還要扛下一切罪責。

他的委屈,又有何人知曉?

楊集如今這麼一說,簡直就是幫他沉冤昭雪,使他復出之路少了幾分坎坷,這比他在公主府所乞求的“美言幾句”實在得太多了。

衛王,好人吶!

回過神來的低階官員們,終於從震撼、震驚中恢復了過來,他們都以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崔仲方,心中莫不是鄙夷不止——

崔仲方身為大隋相國、奉命監管物資發放事宜,兵變之前辜負聖人和朝廷厚望;兵變之時,又縮在後方苟且偷生、害得宇文述家小被屠。

這等氣魄、風度、作為……真、真不愧是從山東士族裡走出來的傑出人物!

“一派胡言,簡直是一派胡言!”

崔仲方顧不上所謂的風度了,哆嗦著怒斥楊集:“你這是毀謗!”

然,沒人相信了。

然,沒人響應了。

因為大家知道所謂的“毀謗”,根本經不起查;楊集這等聰明,絕對不可能採用這種低階手段去“毀謗”崔仲方。

這也就是說,崔仲方的的確確是這麼一個人。

至少在軍改過程中,崔仲方犯下了彌天大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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