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街是少女共同的愛好,古今亦然。

裴淑英見今天天氣不錯,就來到東市筆行買些書籍,聽說文瀚軒賣“二劉”批註的《大學》、《孟子》,便想買一套送給父親,不料文瀚軒人潮湧動,她也不好跟著一幫男人擠,只好讓隨從去買,自己帶著兩名婢女在外面遠遠等候,書還沒有買到,魏徵這個最靚的仔卻往她們等候的方向來了,而且旁若無人的說了一大通。

本來她也不在意什麼,更懶得管。

可是當魏徵說要去衛王府拜訪楊集,而凌敬卻說王府“小鬼難纏”時,裴淑英心中湧起一種極不舒服的滋味,覺得凌敬玷汙了她心目中的英雄,忍不住說要當他們引薦人。

可是魏徵指著一名大漢問是不是她的隨從時,裴淑英發現此人是在城外酒肆稱呼楊集為少主的尉遲恭,而尉遲恭身邊的男子,她覺得有點眼熟,待她仔細打量時,便認出此人就是喬裝了的楊集。

她和楊集只有三面之緣,但卻當著他的面,大言不慚的說什麼“我與衛王是至交好友”,又見楊集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頓時羞得面紅耳赤、無地自容。

“淑英,咱們又見面了.”

楊集的聲音,打破了裴淑英的僥倖之心,她的心怦怦亂跳,但又避無可避,只能羞不可抑的上前行禮:“見過公子,讓您見笑了.”

楊集上輩子有過背後亂說人壞話,卻被當事人逮個正著的尷尬經歷,眼見這姑娘羞得臉如紅紙,便肅然道:“我們本來就是患難之交、生死之交,你這麼見外就不對了.”

“是!”

裴淑英見楊集這麼說,這才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波光瀲灩的瞟了楊集一眼,悄悄地指了指身後的魏徵、凌敬,低聲說道:“他們是找你的.”

“我就是為了他們而來,我們等會再說.”

楊集忍不住笑了起來,魏徵這麼拉風,他豈有不關注之理?關鍵是魏徵和他的朋友明明知道自己是個大坑,但是還要往火坑裡跳,這就難能可貴了。

裴淑英行了一禮,退得遠遠的。

“您是衛王?”

由於楊集說話的時候沒有刻意避諱什麼,而魏徵和凌敬又是聰明人,瞬間便從他們的對話中聽出了一些內容,盡皆愕然的注視著這個氣度不凡的“中年男子”。

“正是!”

楊集點了點頭,笑著說道:“二位無須多慮,這不是我本來面貌.”

魏徵和凌敬連忙上前施禮:“邢州鉅鹿魏徵貝州漳南凌敬參見衛王.”

“免禮!”

楊集看了看魏徵,又看了看自稱是凌敬的青年,他怎麼也想不到魏徵不僅自己送上門來,竟然把竇建德的謀主也拐了來,這真是一個意外的驚喜啊。

他凝視了魏徵半晌,說道:“你在文瀚軒的作為我看到了,你們的對話我之前也聽到了;二位的選擇,我十分欣慰、也十分歡迎.”

“……”魏徵、凌敬聞言大窘,他們的對話先被一個小姑娘聽了,如今楊集也說聽到了,這實在是有點無地自容啊。

楊集好笑的看著兩人,繼續說道:“聽二位介紹,應該是河北名門,為何要與我這個士族之敵為伍?”

魏徵苦笑道:“我們只是縣內的沒落寒門罷了,哪是什麼名門啊?正是因為求學不易,所以也想跟著大王,為天下寒士出一份力。

如今我大隋國強民富,大勢和人心皆在朝廷這邊,天下世家縱然暴力反抗,也不過是飛蛾投焰、自取滅亡罷了,無損大隋根基.”

魏徵看了楊集一眼,繼續說道:“但是朝廷大臣、地方官員,多數是出自世家門閥,他們在天下和家族利益之間,會毫無不猶豫的以家族為重。

如今只有大王能夠為民爭利,也只有大王有實力與天下世家博弈。

然而世家門閥都在等著大王出錯,一旦大王做出什麼過激舉動,或是犯了點小錯,恐怕口誅筆伐立刻就來了。

我等雖然能力平平,卻也有著與天下世家爭的膽魄、壯志,故而仿效先賢、毛遂自薦.”

楊集聽得暗自稱讚,他其實是在出題考魏徵,魏徵雖然還是一個書生意氣重的書生,但他都說到要害之處了,而且也說得十分坦然,便說道:“我現在正好缺少志同道合的人才,不過你畢竟沒有什麼功績,我也不好破格錄用、或是推薦給朝廷,這樣吧,你先擔任王府記室參軍事,你看可好?”

魏徵神色激動,想不到他一來竟然直接就讓楊集提拔任用了。

王府記室參軍事有兩個,雖然只是從六品上的官階,但職位異常重要,以楊集如今的地位,不知有多少人削類了腦袋想往這個位子上鑽,因為這個位子不僅僅離楊集最近,能夠更好的向楊集展示自己的才華,而且還代表是心腹之士。

凌敬眼中也有些欣羨,更多卻是自己的好友感到高興。

“多謝大王信重!卑職決不辜負大王厚愛!”

魏徵想著自己被如此器重,頓時又驚又喜又激動,他欣喜之餘也不忘推薦自己的好友,躬身道:“大王,卑職之長在於內政,而凌敬才幹遠在卑職之上,尤其擅長軍事和謀略……”面對送上門來的人才,楊集欣然道:“如果凌兄不嫌棄,就暫為王府兵曹參軍事,我們齊心合力,為大隋在西部開啟一個新局面.”

兵曹參軍事原本是薛舉擔任之職,但是李靖擔任庭州刺史以後,薛舉便替代李靖。

成為王府司馬,於是兵曹參軍事便空了出來。

這個職務與魏徵的記室參軍事一樣,官階不高,卻都是楊集身旁的重要職位。

凌敬心中感動之極,肅然行禮道:“凌敬願為大王效力!”

楊集看向遠遠旁觀的幾個寒士,笑著說道:“你們的友人若是也願過來,我一律錄用.”

“恐怕很難.”

魏徵苦笑道。

“人各有志,不能強求.”

楊集想到後天還要帶蕭穎回門,走完婚禮的最後一項,便吩咐道:“你們回去準備吧!兩天後再來王府報到.”

“喏,卑職告退.”

魏徵和凌敬行了一禮,告辭而去。

楊集望著兩人的背影,不禁笑了起來,魏徵和凌敬的投奔算是一件意外新婚“賀禮”;以他火坑一般的處境,有兩名智者主動來投,的確算是一件天大的驚喜,這類人比起強求而來的部屬更加可靠。

雖然什麼“寒士領袖”根本就靠不住,但是世家門閥和楊廣恐怕都是這麼認為的,日後想回頭都難了,只因世家門閥知道他是什麼貨色。

至於楊廣,不僅需要他來當作捅向世家門閥心臟的利刃,恐怕還會認為他已經有著一股無形而強大的力量。

這是人之常情,更不要說是心思多變的帝王了。

若是“擁有”了天下寒士的楊集,再與世家門閥和解,楊廣估計要睡不覺了。

所以楊集只能在與世家門閥作對的路上披荊斬棘的前行,他與世家門閥鬥得越厲害越安全。

然而縱觀麾下所屬,不少人是世家門閥子弟。

比如說蕭瑀、虞世南,他們是蕭氏和虞氏的嫡系子弟;還有韋雲起、楊善會、王琮,分別杜陵韋氏、弘農楊氏、太原王氏的旁系子弟。

要是楊集日後將屠刀一刀刀的斬向世家門閥,這些人在朝廷和家族之間,會作何選擇?實難預料。

就算他們沒有反目,但是在與世家門閥作對之際,又能出多少力?而這些人一旦冷眼旁觀,勢單力孤的楊集休想鬥得過世家門閥,所以需要出身更低的智者充實他的私人幕僚團。

本來是打算用王府私學培養親兵、家奴後人,如果養個十年時間,總該有幾個不錯的人,但是楊集入仕太快,事態也不按照預想發展,所以在樹苗們尚未成才之前,也只能從外面求才了。

楊集向不遠處的裴淑英主僕走去,笑著問道:“你逛街,怎麼雙手空空的?”

“我來文瀚軒買書,可是人太多了,我們擠不進去。

只好讓隨從去排隊.”

裴淑英眼中露出無奈之色,嘆息道:“我們等了一個多時辰了,還沒買到.”

楊集不解的問道:“文瀚軒賣的是最基本的四書五經,你家肯定都有,用得著買嗎?”

裴淑英說道:“有是有,不過沒有二位劉先生批註的義疏,家父對他們二人的義疏十分推崇,我想買一套給阿耶.”

楊集點了點頭,向旁薛舉說道:“派兩個人去文瀚軒取兩套書籍、十刀紙過來.”

“喏.”

薛舉聞聲而去。

“我們去那邊坐著等.”

楊集見小河邊有不少亭子,便向一個空亭走去,裴淑英連忙帶著婢女跟了過去,楊集和裴淑英在長凳上坐下。

尉遲恭帶著十名親兵站在門口,如凶神惡煞一般,他們目光冷厲的盯著四周,防止他人進入。

裴淑英猶豫半晌,也讓婢女出去了,她望著楊集,脆聲說道:“謝謝衛王幫忙,我會給錢的.”

“這就不必了!”

楊集失笑:“是我送給你的小小禮物,談什麼錢啊?”

裴淑英搖了搖頭,固執的說道:“我不能拿禮物轉送他人,那我付一套書的錢好了!另外一套書和紙,我自己用.”

“真是敗給你了.”

楊集笑著說道:“若是我不收你錢的話,反而是壞了你的原則.”

裴淑英莞爾一笑,說道:“人有原則不好麼?”

“好是好,可是現實的世道,很難讓人始終如一.”

楊集說道:“有人寧死不食嗟來之食,可為了父母妻兒一口活命之食,卻不得不放棄原則;有些痛恨貪官汙吏的人,當了官以後,為了仕途,也放下了最初的原則和操守.”

裴淑英仰起她清麗出塵的小臉,問道:“那你呢?會始終如一嗎?”

“人在官場,身不由己.”

楊集笑著說道:“說不定某一天,我和你爹都變成奸臣.”

“……”裴淑英不樂意的瞪了楊集半晌,換了一個話題:“你昨天成親了,我也有件禮物送你.”

楊集笑問:“什麼禮物?”

裴淑英說道:“一點淺見,衛王或許用得著.”

“小王洗耳恭聽.”

楊集拱了拱手,心中卻是更加好奇了。

裴淑英嫣然一笑:“你和‘崔亡真髒’在朝堂上的爭論,已經傳遍大興,你的堅持是沒錯,不過卻把天下世家得罪了,如今最恨你人是七宗五姓為首的山東士族,以及南方士族,只因你打消了他們禁書的意圖,使他們詩書傳家的優勢蕩然無存。

不過南方士族在朝堂上、地方上都爭不過山東士族,所以受損最大是又屬於山東士族,我認為這也是你當前最大的勁敵.”

“言之有理.”

裴淑英這番不是什麼秘密,也沒有什麼新意,不過是老調重彈罷了,但楊集還是點了點頭。

“關隴世家固然是因軍事而興,但是他們過重的軍權,已經成了天下最不穩定的存在,所以他們的軍權遲早要被天子收回。

若是關隴貴族不作改變,不向文道方面努力,遲早會走向衰弱。

這是因為天下穩定,軍權必集中於天子,治天下者唯有文臣.”

“可山東士族不然,他們之所以千年不衰,是因為他們掌握了文化傳承,聖人未免山東士族日後一家獨大,的確是透過明經科、秀才科提拔了一批寒士,但這根本不足以撼動山東士族。

他們開始只是不屑也不願以科考的方式入仕罷了,後來他們發覺不可逆之時,憑著深厚的家風和文化傳統,佔盡了優勢,近幾年中舉計程車子,就沒有一人是寒士。

這是天然的差距,短時間內沒有辦法改變。

等到寒士藉助這些書籍成才、擁有與山東士族分庭相抗的才華時,官場盡是山東士族的人了,屆時,還有沒有明經科、秀才科還是兩說.”

“況且寒門出身的臣子,一開始確實因為自身的經歷仇視世家門閥,但這種仇視只不過是羨慕、妒忌而已。

等他們也富了,就會和當初對立的世家門閥當盟友,這是因為驟然暴發的人,往往也想變成世家、得到世家的認同。

最典型的人物莫過於漢末的大將軍何進了,他原先只是一個屠夫,在爭取權力之時,確實是與漢靈帝對抗袁氏為首計程車族,可當他成了大將軍時,部屬和幕僚盡是士族子弟,心甘情願的充當士族的利刃.”

“山東高門人才輩出,難道他們看不到這一點?只要他們肯放低姿態,那些寒門出身的官員,定然會搶破了頭的去做山東高門的贅婿、門生、假子,籍以抬高自身的身份地位,最終成為士族的外部勢力。

所以我認為寒士可以透過書籍成才,但是他們當了大官之後,為了維持自身利益,定然會和士族一起維持現有的錄用制度。

當然了,也有人想著去打破舊規則,但這種鬥士少之又少,根本動搖不了大勢的.”

楊集皺眉道:“你的意思是說,讓我支援禁書令?”

“不是!”

裴淑英輕輕搖了搖頭,“你雖得罪了天下世家,可卻得到了聖人、太子的賞識和重用。

你現在想退都退不了.”

“你這不是白說了嗎?”

楊集聽得越來越糊塗了,也有點不太理解這個小姑娘的意思。

“不是白說.”

裴淑英眨動那雙慧黠靈動的眼睛,提示道:“我這話裡,有兩個關鍵所在.”

楊集稍微一回憶,恍然道:“山東士族牢牢的搶佔了官場上的先機,所以書籍、科考、寒士對於他們造成的實際影響不大,之所以提倡禁書令,固然是未雨綢繆、絞殺後患,但是他們的反對也不會過於堅決。

是不是這樣?”

“正是.”

裴淑英淡淡一笑:“如今計程車族經過多年的適應和準備,已經開始反擊了。

一方面努力適應、響應舉士二科。

另一方面積極吸納寒門庶族的傑出人才引為己用,朝廷每考出一名傑出的寒門士子,他們便以美色、金錢、權力、前途等方式將之招攬,而寒士為了自身的利益、家族前程,往往會倒向士族,比如說齊州寒士房喬,他中舉之後,就被范陽盧氏招為女婿,與盧氏女訂下三生盟約。

類似房喬的人還有很多很多,以後的朝廷裡裡外外、上上下下都是士族的人,他們怎麼可能做出魏徵說的‘改舉才之制’?如果朝廷不‘改舉才之制’,那麼書籍和科考其實都是為士族大開便利之門,如果他們的子弟考中自然好,如果考中的是寒士,結果也會變成他們的人.”

裴淑英的眸子熠熠放光,總結道:“綜而言之,書籍和科考並非是制士神器,除非出現一場罕見大動盪、大浩劫,除非天下世家在動盪中死絕了,否則休想改天換地、休想令所有人處於齊頭並進之勢.”

“……”楊集徹底無語了,史上的隋末,不就是這一場罕見的大動盪、大浩劫麼?可是李二逼不僅沒有加以利用,反而把長孫無忌推上了關隴貴族的領袖的席位,從而令支離破碎的關隴貴族上下一心、團結一致。

也是長孫無忌野心不夠大,若是換成楊堅這類狠人,哪有後來的周武、‘後’唐?——————求月票、推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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