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王府主宅小廳堂燈火通明。

一個容顏秀美、雍容華貴的美婦在門口翹首以待。

這名美婦大約三旬出頭,五官清麗、線條柔美,可是她卻擁有一雙又黑又亮的劍眉,較大多數女子,多了幾分英氣。

這便是楊集今世母親、太妃獨孤敏。

別看獨孤敏體態婀娜、嬌滴滴的,可她是將門之女,天性就有一股彪悍的味道,又生活在武風極盛的關中,自小就學習家傳戰技,武藝不錯的男人都未必是她對手。

當她遠遠見到兒子踏雪而來,臉上泛起一絲笑意。

“娘!”

楊集上前行禮,同樣長著一雙劍眉的母子,站到一塊兒,恍若姐弟一般。

“來啦.”

獨孤敏板著臉,微微眯起眼睛,彷彿一隻狡黠的狐狸,忽然說聲:“跪吧.”

楊集不知自己又犯了什麼錯,很乾脆的撩起袍子跪了。

“我讓你跪下吃飯,你跪門口作甚?”

獨孤敏張著一雙大眼睛,有些奇怪地看著他。

“阿孃讓我吃飯?”

楊集嘴巴張得大大的,能一口塞下兩顆雞蛋。

獨孤敏“噗哧”一笑:“吃飯當然要跪坐啦,你要是站著吃,我沒意見.”

“你贏了!”

攤上這樣一個老孃,楊集能咋辦?獨孤敏得意洋洋的說道:“怪你膝蓋軟.”

“得了吧,我的娘!”

楊集無可奈何的趁機起身:“我不是膝蓋軟,而是懶得麻煩;要是你把阿耶的靈牌搬出來,我跪得更久.”

獨孤敏說道:“你也可以把我阿耶的靈牌搬來啊.”

“大舅不讓.”

言下之意,楊集真想搬過。

“那是你笨,如果是我,我會說懷念外祖父恩情……說著一堆連自己都不信的鬼話.”

母子二人爭執著入座不久,門口走進了一群肉山也似的婢女,個個粗如浴桶、肥肉顫顫。

這便獨孤皇后四年前送給楊集的“美婢”了,她以為只有十二歲的楊集不知美醜,還說著花團錦簇、讓人感動的話。

要不是楊堅拼命忍笑,楊集差點信了她的鬼話。

王府當然也有正宗美婢,而且還不少,但是獨孤敏當初見到這夥小胖妞的時候,便嘩啦一聲,把小美婢全收走。

楊集這些年得以心無雜念勤學苦練,這幫肉山也似的“美婢”至少有一半功勞。

久而久之,審美觀似乎也下降了,竟然慢慢地發現她們胖得可愛。

隨著這些“美婢”忙碌擺放,楊集才知道今晚吃火鍋。

火鍋在大隋叫“古董羹”,上可追溯至西漢,因食物投入沸水時發出的“咕咚”聲而得名,隨著火鍋推廣,烹調技術進一步發展,各式配套烹器、餐具也變得豐富多樣了起來。

桌案中間那個鋸圓的大洞就有一口下方上圓的質地古樸銅鍋,下方燒得正旺的木炭泛著淡淡清香。

上面的圓形銅鍋內有條盤成龍形的老虎脊樑骨,露出水面那一截還套一個大魚頭,隨著氤氳熱氣升騰,‘龍嘴’彷彿吞雲吐霧一般。

桌案上很快就擺滿盛放醬汁、蒜泥、芥茉、胡椒、蕪荽、韮黃、蔥姜的小玉碟,還有鹿舌、駝蜂、羊肉、虎肉、食鐵獸掌、蘑菇、冬筍等食物,碟碟食物碼成花瓣之狀。

權貴之家吃火鍋,一般是由婢女燙好菜,再送到主人的碗裡。

可他們母子都是特別能吃的肉食動物,根本沒有耐心去等,不等菜上齊,就不約而同的把面前那盤老虎肉一股腦倒進鍋裡,然後拿起象牙箸就開動。

兩人都是左撇子,速度也相差無幾。

吃到差不多的時候,楊集忍不住問道:“娘,拒婚了嗎?”

“當然拒了.”

獨孤敏知道兒子今天到家,便讓內府管事蘇芸娘把提親之事告訴公孫桓,讓他向兒子傳達,是以明白兒子問什麼:“有此用心不純的長輩,哪怕那個女子是天下最好的女子,也休想進咱家大門.”

“有道理.”

楊集想到高熲都費盡心思送女兒,有些飄飄然的說道:“連高熲都主動結親,看來我這個衛王還是相當出色的嘛!”

獨孤敏鄙夷道:“高熲中意的是你阿耶的舊部;若非這個,你送上門去,他都懶得理你.”

此言一出,楊集恍然大悟。

大隋王朝的用人制度是名義廢除、實際還在執行的九品中正制和察舉制,這兩種制度都有一個舉薦人,誰舉薦你當官,此人就是你的大恩人,對於被舉薦者來說,舉薦人是類似君主、父母、師長的威權存在,兩者之間有著明顯的主從關係。

各個派系為了自身利益,都會默契的維護這套主流共識,為了穩定自身派系著想,甚至還會排斥其他派的“叛徒”,所以除了極個別懷有雄才的“叛徒”越“叛”越高,九成以上的“叛徒”都被冠上“品行不端”、“道德不好”等罪,黯然退出官場。

正是基於這個現狀,所以楊爽提拔起來的人帶有濃重的‘衛王系’色彩,只要他不絕後,這些人都被劃為衛王系,他們只要到了大興城,不管是為了自身前途還是念舊,都要來衛王府拜祭楊爽。

一旦楊集步入仕途,那些年年都來拜祭楊爽的死忠分子,就算沒有棄職來投,也會把楊集當成領頭羊。

高熲看中的,顯然就是以楊集為首的“衛王系”,甚至連獨孤敏的孃家也在他的算計之中。

獨孤敏的父親獨孤屯,本來是在齊國為將的隴西李閥子弟,後來兵敗被擒,受編為獨孤信部下和家臣,跟高熲父親高賓一起賜姓獨孤。

獨孤信被宇文護逼死以後,慘遭打壓的獨孤一族人人自危,高賓等家臣恢復本姓以自保,而獨孤屯不僅沒有恢復本姓,還與楊堅一起努力營救、保護獨孤信血脈。

楊堅代周立隋以後,捲土重來的獨孤氏感念獨孤屯之恩,正式將獨孤屯納入本宗。

獨孤屯雖已作古,但是他的長子獨孤楷是舉足輕重的益州總管;而次子獨孤盛雖然只是品級不高的車騎將軍,但他從出仕之日起,便一直跟在楊廣身邊,楊廣登基以後,能虧待自己的鐵桿心腹嗎?而舅舅跟外甥,自古以來都是同氣連枝、榮辱與共的關係;要是楊整合為高熲女婿,並堅定站到楊勇那邊,獨孤氏兄弟就算百般不願,也被別人劃到楊勇那一邊。

獨孤敏見到兒子若有所悟,揮手讓廳中婢女退下,鬼鬼祟祟的低聲說道:“當了二十年儲君的廢太子權傾朝野,對於他們來說,你和你舅父其實可有可無;但是隻要你們中立,對於勢單力孤的新太子就是巨大的打擊,我認為這便是高熲要與我們家結親的真正目的.”

楊集點了點頭:“高熲他們以強大的勢力在正面上對太子步步緊逼;背後又以姻親、利誘等方式拉攏中立勢力;這是一正一奇的兩場戰鬥,相較於‘奇’,‘正’的戰事無疑更加讓人矚目,因為無論是高熲,還是賀若弼、宇文弼、元巖等人,個個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如今他們聯起手來,必然促使許多搖擺不定的人站到他們那一邊.”

“話是如此,但那又有何用?”

獨孤敏嘆息一聲:如果高熲他們在‘廢長立次’之前這般反擊,聖人或許會妥協;如今新太子都立了兩年,大事已定,誰跟他們鬧,誰倒黴。

你只管瞧好了.”

“厲害啊,我的娘.”

楊集大為驚歎,要不是他認定楊廣會笑到最後,恐怕也會在如火如荼的大勢之下失去主張。

獨孤敏最是經不得誇,聽兒子這麼一說,馬上得意洋洋的笑了起來:“那是當然.”

熟悉老孃德性的楊集識趣的問道:“請問女諸葛,小子下一步應該怎麼做呢?”

“去端正你那三個金頭兄弟的態度,他們沒有像我這麼厲害的軍師,很有可能受到高熲、賀若弼、宇文弼、元巖等人左右,從而誤判形勢,做出神仙難救的蠢事。

你把金頭兄弟立場端正以後,太子感激你、念你的功;太子登基以後,你的好處少不了,你的金頭兄弟也會感激你。

關鍵是如果少掉一顆金頭,以後盯著你的人就會多出幾百萬,所以救人就是救己,可謂是一舉三得.”

“阿孃英明.”

楊集忍不住笑了,母親說的“金頭兄弟”就是堂兄蔡王楊智積、滕王楊綸、道王楊靜,加上他自己,兄弟四人湊成了‘四大金頭’。

這個綽號源自獨孤敏愛子之心,她認為四分五裂的突厥已經不是大隋對手,接下來的大隋王朝極有可能由外戰轉向內部政鬥;作為大隋親王的兒子,根本避不開各種政治風暴,要是沒有自保的本事,輕則一無所有,重則性命不保。

所以她不僅要把兒子培養成丈夫一樣的戰爭怪物,還要讓兒子通曉通百家之技。

獨孤敏用心雖好,但是學海無涯,楊集再聰明也學不完那麼多知識,沒完沒了的功課終於讓楊集鬧起了脾氣。

然而獨孤敏既不打也不罵,只是說親王唯一的用處就是給別人踩著往上爬,平均下來,每一顆金頭都有千多萬人盯著,如果不學好各種生存之道,根本保不住價值連城的項上金頭。

這說法雖有誇大嫌疑,道理卻不容反駁。

楊集連福都還沒正式享,哪甘心當別人晉升的投名狀啊?再加上年紀還小,也幹不了什麼,索性按照母親安排,乖乖去學各種生存技能,自此以後,私下裡,就有了“四大金頭”之說。

但是另一方面,母親又逼他去當紈絝子弟,她的理由也很充分,說是隻有想當太子、想當皇帝的親王,才會以謙謙君子、禮賢下士的形象拉攏人。

你楊集已經是親王了,不當壞人還能幹嘛?不當壞人的話,你能壽終正寢嗎?對於自幼喪父的楊集而言,不信母親還能信誰?實際上,獨孤敏平時雖然有點不靠譜,但確實是一個很稱職很厲害的母親。

她雖然只是個幼年喪父、少年喪夫的寡婦,卻能把龐大的家業打理得井井有條。

不僅如此,還有極深的政治智慧,她知道兒子這樣到處打人,容易把路走死,若是兒子以後犯點小錯,小錯也會因此變成殺身之禍;很早以前就讓還在皇宮生活的楊集,多去隔壁的東宮賣萌,爭個好印象。

在抱大腿這個問題上,母子二人出現嚴重的分歧,楊集不僅沒去隔壁的東宮,還專門去門庭冷落的晉王府,為此沒少捱過毒打。

直到楊廣從晉王變成大隋皇太子,沒完沒了的毒打才戛然而止。

“還有你兩個舅舅,也要提醒.”

獨孤敏又說道。

楊集笑道:“大舅二舅好像都很聰明吧?”

“這不重要,就算他們本身站在太子這邊也同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只要提醒了,你就可以理所當然的認為他們是因為你,才站在太子這一邊。

他們不承認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可以理所當然提條件;他們不答應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可以用這個理由找你阿婆?”

笑得像只狐狸的獨孤敏,似乎覺得有損自己的嚴母形象,臉色忽然一正:“高熲的女兒,我是拒了。

但是這幫人神通廣大,如果我們一不留神和他們的人結親,那就慘啦。

所以你儘快成親,省得他們惦記.”

“我當然是求之不得啦!”

楊集頓時眉開眼笑:“娘,你在信上說已經找到了結親物件,到底是誰家女孩?”

“太子妃的妹妹蕭穎、裴矩的女兒裴淑英、鄭譯的女兒鄭喬……”獨孤敏一口氣報出了七個名門閨秀的名字。

楊集問道:“結果呢?”

獨孤敏無精打采的說:“沒有結果.”

楊集狐疑不解:“怎麼沒有結果?”

“相人都說你和這七名名門閨秀都八字不合.”

“七個都不合?”

“對呀!”

楊集疑神疑鬼了起來:“我應該是傳說中的天煞孤星,註定無伴終老、孤獨一生.”

“淨瞎說.”

獨孤敏怒道:“什麼天煞孤星?明明是她們福薄.”

“有道理.”

楊集心頭也舒服多了,他又賊眉鼠眼的說道:“我覺得舅舅家的妹子不錯,您怎麼看?”

“那不行.”

獨孤敏斬釘截鐵的說:“獨孤氏女子以善妒聞名,你那些表姐妹當平妻還可,正室卻是萬萬不行.”

楊集這才明白,老孃是奉行雙重標準的人,兒子可以滿城放火,丈夫點一盞燈都不行。

她為了實現多孫目的,連自己都拿來當反面教材了,問道:“那您認為誰家女兒好呢?”

“我都不急,你急什麼?”

獨孤敏狠狠地瞪了兒子一眼。

“我不急,只是好奇。

您慢慢找吧,我的要求不高,只要別像秦王妃就行.”

楊集覺得自己的正妻必須像長孫皇后那樣寬宏大量,不但沒反對丈夫納妾,反而主動給丈夫納妾。

而楊俊的正妻秦王妃,妒忌得連丈夫都毒死了,這樣的媳婦誰不怕啊?隋朝女性地位極高,這是延續北朝風氣,由於北朝“將相多尚公主,王侯亦娶後族,故無妾媵,習以為常.”

以至於北齊“舉朝既是無妾,天下殆皆一妻……父母嫁女,則教以妒,姑姊逢迎,必相勸以忌。

以制夫為婦德,以能妒為女工.”

當然,妻妾成群者也大有所在,只不過只娶一妻乃是社會高層的風潮,追根原因,這是持續了數百年的鮮卑遺風。

北朝女性既能彎弓射箭,也能貼身搏鬥,還能為子求官、為夫盡孝、為夫謀官,她們裡裡外外都與丈夫一起奮鬥,弄得滿天下都是‘女強人’,由此衍生出來的,便是男人的懼內之風。

雖然隋朝是個大一統王朝,但九成以上的高官都有鮮卑血脈,本質依然是鮮卑人在延續,也導致婦女強勢的胡族遺風遠未消亡。

所以楊堅畏妒妻、楊素怕悍婦、楊爽只有一個老婆,都是極正常的事。

甚至像楊素之妻鄭祁耶告丈夫、秦王妃毒死丈夫之類的家庭悲劇,都不是什麼新鮮事兒。

“那是當然了.”

獨孤敏心頭有點發虛,她其實從去年就開始為兒子提親了,但是兒子名聲太臭,根本沒人願意把女兒嫁過來。

倒不是說大隋王朝沒有攀龍附鳳之徒,而是名門高第最講究門當戶對;像楊集這種親王,小戶人家不敢高攀,能當王妃的名門嫡女卻又數量稀少,她們的父母都想給女兒找個好歸宿,楊集這種惡名遠揚的紈絝,完全不在考慮之列。

好不容易遇到七個願意結親的朝廷命婦,然而每個名門閨秀都與楊集八字不合,造成了如今上下兩難的尷尬局面。

不過獨孤敏也有解決辦法,她自己搞不定那些名門世家,就打算將這難題甩給身為一國之君、一家之主的楊堅,等她物色好人選,再由楊堅指婚便是。

皇帝賜婚,誰敢唧唧歪歪?這時,內府管事蘇芸娘走來,向母子二人遙行一禮:“芸娘見過大娘子、公子.”

獨孤敏問道:“何事?”

蘇芸娘答道:“滕王邀請公子於明日未時去芙蓉園飲宴,這是請柬.”

獨孤敏臉色相當難看,冷冷的說道:“楊綸怎麼知道金剛奴今天回家?莫非他專門盯著我們家?”

“我也不知.”

蘇芸娘快步上前,把請柬遞給了楊集。

楊集接過一看,笑著向母親解釋:“明天是滕王兄生日,不是專門盯著咱們.”

“可能是阿姊辭世不久,他不敢在家裡慶生,所以改到遠離皇宮的芙蓉園.”

獨孤敏神色稍霽,釋懷道:“既如此,你去去也是無妨.”

“嗯.”

楊集點了點頭,另外兩顆金頭應該也在,倒是省得他一一拜訪了。

————————二合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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