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重目送工作人員輕柔地推著錢望慎的輪椅往外走。

通道處,卓翼航輕聲提醒道:“鄭部長,走吧。

我們得儘快完成工作.”

鄭甜輕輕點頭,繼續往前走去,又扭過頭看了看身邊的人。

卓翼航的鬢角早已白髮漸生,眼角處的皺紋也愈加明顯。

鄭甜倒是好多了,瞧著也就地球上的二十四五模樣。

當初卓翼航投靠任重時,也就是個半大小傢伙,年齡比鄭甜還更小一些。

鄭甜也見過他一面,有過些許交集,也對這個命運坎坷但還算上進的小年輕有些印象。

時光荏苒,轉眼已是二十餘年過去,如今自己青春依然在,對方卻已朝華易逝,叫人難免心生感概。

鄭甜問道:“卓部長你這些年沒怎麼冷凍沉眠?”

卓翼航嗯了一聲,“是的。

笨鳥先飛嘛,我沒有鄭部長你這樣才華橫溢,只能多學多想多總結。

管理太空艦隊上的政務和管理星球事務不同。

這客觀事實反而拉近了我與其他人的差距,也讓我終於可以透過勤奮來彌補差距.”

鄭甜:“可你現在老了,抵達帝國後會有新的抗衰老藥劑,能將壽命延長到六十歲以上。

卓部長你這樣提前預支壽命,你不會後悔嗎?”

卓翼航聞言,略有些吃驚,扭頭看向鄭甜。

片刻後,他搖了搖頭,“我得向你道歉,剛才那瞬間我心中竟在質疑鄭部長你的忠誠。

你這只是一個很私人的問題,對吧?”

鄭甜嗯了一聲,“是的.”

卓翼航稍微回頭,“我不會後悔。

不管任先生做了什麼,我始終相信自己對他曾經的判斷,也無條件地信任與崇拜著他。

我相信如他這樣的人,不管做什麼一定有都自己的苦衷.”

鄭甜:“哪怕是一口氣屠盡一百八十億人這種事也可以?”

卓翼航:“當然。

因為就算沒有任先生,每個人本來遲早都會死。

至少他賦予了那些人死亡的意義,不是麼?就像我自己,活四十年再死,亦或是活六七十年再死,還或者是利用冷凍跨越了萬年的時光再死,依然沒有本質區別。

我是一個符號,在歷史的長河中劃過。

代表我的符號的活躍週期,屬於我的週期本就只有那麼長,與冷凍沉眠無關。

這個符號是否值得紀念,也與活躍週期的長度無關.”

“我認為,人生最重要的並不是活多久,在哪裡活著,而是活著時做了什麼。

曾經的我很愚鈍,始終無法找到最大的人生意義,只是渾渾噩噩地活著,在普查官學院裡當奴隸,受人欺凌,一無是處。

任先生改變了我的人生。

我也很清醒地認識到,對我這種庸才來說,不需要去考慮人生意義,只要跟隨先生的引領,去貫徹他的意志,就一定是最大的意義。

錢先生一定也是這般想。

鄭部長,先生需要你們。

有機會的話,你勸勸其他人吧.”

正說著,二人走到了分岔路口,往左是軍務部,往右是政務部。

卓翼航謙遜地一躬身,轉身快速離去。

鄭甜稍微思索了兩秒,也加速轉身往左走。

她得去主持動員會。

另一邊,任重在十五分鐘後出席了以軍工科研人員為主要參會人員的葬禮。

錢望慎平靜地躺在合金床上。

他原本亂糟糟的頭髮已經梳理得整整齊齊。

他的手中還捏著生前擺弄的那臺投影平板。

先前工作人員曾經試圖將這平板拿下來,但拿第一下時竟沒拽動。

當時錢望慎把這塊平板捏得很緊。

任重便讓工作人員不要拿了。

資料已經同步到了網路裡,既然老錢想帶著這塊平板繼續去另一個世界奮鬥,那就讓他拿著吧。

遵照錢望慎的遺願,他的大腦將不會被收割儲存。

他的遺體將會被完整地放進原子爐中徹底拆解還原為原子態,被回收為碳單質、氫氣、氧氣等等物質,再被送入各個原料生產車間。

或許在將來的某一天,含有組成錢望慎的原子的零部件會出現在艦隊中的每一艘飛船上。

十個年齡都在九歲左右的孩子站在合金床前,面帶悲傷的看著前方。

這十個孩子後面,又站著十個分別來自不同科研部門的女子。

十年之前,當錢望慎決定豁出命去在旅程中燃盡一生時,由源星軍工和星火軍工合併組建的軍工處便啟動了預案,在基因庫中篩選出數百枚具備超高智商潛力的庫存卵細胞,再由孫艾進行了模擬推算,找到最合適的十個,最終利用試管人工合成與仿生倉培育出了這十個孩子。

到如今,這十個孩子已經被很好地培養長大。

他們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也知道母親是誰。

他們的成長中並不缺乏父愛與母愛。

錢望慎雖然忙碌,但也時常在這十個孩子身上傾注心血,言傳身教。

他們在學術上也展現出了頂級或者優秀的天賦。

司儀人員用徵詢的目光看了眼任重。

任重微微頷首。

錢望慎被推入原子爐。

房間裡頓時哭聲一片。

任重稍微捏緊了拳頭。

儘管他知道這在冷凍時代裡將會是常態,但這與他建立在21世紀的人生觀形成了劇烈衝突。

任重也不是第一次經歷這種自己跨越了時間,卻被迫看著朋友與戰友在身邊垂垂老矣並死去的事情。

但他依然始終未能適應。

當年他與王兆富相識時,曾經仗著自己有復活重置與王兆富放下豪言,表示除了時間沒有誰能從我的保護中搶走你的命。

那是任重自信的宣言,也有些玩笑性質。

但後來卻一語成讖,並且同樣的故事又一再發生。

任重稍微往後仰了一步,準備提前轉身離開。

他不想看著完成這儀式了。

在往後靠的過程中,他的後背似乎撞到了個柔軟的存在。

任重轉過身,卻意外發現本該在冷凍的花月嵐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自己背後。

花月嵐略顯拘謹地笑了笑,“任總你好.”

任重:“你怎麼醒了?”

“我沉眠之前在系統裡設定了喚醒條件。

老錢和我畢竟是第二監獄的獄友,他走了,我總該來看看.”

任重點了點頭,“嗯,你進去吧,我先走了。

我的時間緊張,得繼續去冷凍沉眠.”

花月嵐:“再見.”

說完,任重快步離開。

花月嵐並未立刻進門,而是回頭看著任重的背影。

雙方沒說太多話,但花月嵐卻隱約覺得任重走路的姿態不再如過去那樣強硬,似有些軟弱。

她晃了晃頭,再去看任重時,感覺卻又變了。

他走路的姿態明明沒什麼變化,卻又帶著幾分決絕。

花月嵐在看向原子爐,分解進度已經即將走到100%。

良久後,花月嵐長嘆一聲,也轉身離開。

……一個月後,負責監控任重的單人冷凍間的工作人員耳中驟然聽到刺耳的警報。

畢業自孫苗醫學院的博士趕緊起身,第一時間啟動應急預案。

冷凍倉裡額外加裝的維生裝置已經提前開動,平穩控制解凍過程。

這是任重的特殊待遇。

由於他的“體質”異於常人,隨時都有意識意外甦醒的可能,他的冷凍沉眠長期都有專業團隊全程監控。

十分鐘過去,任重從冷凍倉裡坐起,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與工作人員簡單聊過幾句,再接受了全方位快速體檢後,任重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摸出筆記本,寫下一個新的數字,7639。

他並不知道一個月後具體發生了什麼,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自己又一次死在了冷凍沉眠裡。

這當然不正常。

經過針對性改造後,任重的單人冷凍間擁有極強的守備能力,堪稱戒備森嚴的銅牆鐵壁。

在孫艾的監控下,也不存在被內鬼從內部攻破的可能。

只有一個解釋,尋跡者飛船的安保系統被巡遊者瞬間完全攻破了。

被攻破的時間應該是進入騰龍星雲的兩個月後。

並且敵人的攻勢極其兇猛突然,雙方的戰爭實力差距也是壓倒性的,以至於連喚醒他都來不及。

任重思索了片刻,命令艦隊立刻調頭,沿遠路返回,改走探索路線。

時間再度過去七個月,他又一次意外甦醒。

他筆記本上的數字增加到7640。

這一次任重並未急著再度調頭,已經沒什麼意義了。

他來到作戰指揮室,又喚來全程執勤的鄭甜、卓翼航與文森特等主要幹部,召開臨時會議。

任重看著騰龍星雲的細部星圖,揹負雙手在心中推演。

星圖中一共被標註出了三個點位。

其中一個是上條時間線裡艦隊在商路航線上的遇襲點,第二個是一個月後的探索路線上的遇襲點,第三個是艦隊現在所處的方位。

在第一第二個點位之間出現了一條由孫艾計算推演出來的可能的支路航線。

普通的大型艦隊通常不會選擇這種航線,但如果是中小型的高效能宇航載具,理論上可以透過。

任重先指向第一個點,“你們不要問我情報從哪裡來,我只能告訴你們,我已經確定伏擊者的存在,並且只有一支。

在商路航線中,這片區域附近有一塊碎裂隕石帶。

這些碎裂隕石具備強磁力與強輻射性,是很好的掩體。

他們的主力就藏在這裡。

另外,我可以肯定,早在我們進入騰龍星雲之前,一定有一個偵查單位悄悄跟上了艦隊。

現在,他們已經從該伏擊點出發,以平均速度達到五分之一光速的速度,沿著這條支路航線往我們直追而來,並將在這裡對我們發動突襲.”

任重又指向了第二個遇襲點。

“也就是說,如果我們繼續前進,也必然遇敵。

再度調頭改變路線也不會有什麼區別。

只要他們的巡航速度比我們快,我們就一定逃不掉.”

“現在我們要做的,是準備迎敵。

雙方的戰爭實力並不對等,我們處在下風。

最合適的戰場不是航線上,我們必須利用騰龍星雲裡的外部環境。

艦隊現在就降速,然後向上走,那邊有更復雜的外部環境。

重新開啟所有掃描雷達,所有偵察艦24小時巡邏。

在正式交戰之前,我們要對戰場環境做到了如指掌.”

絕對強權的掌控給任重帶來的好處就是,他再無需向任何人解釋自己的決策依據。

一旦他做了決定,就必須不折不扣地執行。

鄭甜問道:“我們是隻向上探索嗎?偵察艦也只往上走?”

任重看著星圖,搖了搖頭,“不,向所有方向均勻分配。

並且,所有偵察艦的偵查範圍都考慮到最大化.”

鄭甜一驚,“最大化?不考慮返程?全部是單程行動?出去就回不來?”

任重想了想,“是的。

這是偵察兵的宿命.”

他心裡補了一句,起碼這一次是這樣。

前面兩次敗得太快了,快到他連甦醒都沒機會。

任重完全沒奢望能一戰解決問題。

在這一條時間線裡,他降低了心理預期,以收集到更多情報為最高目標。

他需要敵人的資訊,戰場環境的資訊,一切資訊。

鄭甜皺起眉頭,“這樣的話,會有一些偵察兵因為絕望而做出不那麼理智的事.”

任重笑了笑,“無所謂。

在必要時,‘網’可以接管偵察艦。

當然,到時候我們也會告訴他們,艦隊裡的所有人都會感謝他們的奉獻,我不會讓人死得不明不白.”

鄭甜不再多言。

她隱約覺得任重最後一句話似乎另有所指。

但她不會追問,因為肯定得不到答案。

真要可以說的話,他早就說了。

會議結束兩個小時後,坐在辦公室裡的任重正在起草演講稿。

喇叭裡突然響起孫艾的聲音,屬於孫艾的小女孩形象幻化成投影出現在他的辦公桌上。

“叔叔,這次你真的不睡了嗎?”

孫艾叉著腰,用疑惑的語氣問道。

任重:“不睡.”

孫艾:“你是怎麼知道會有敵人的?我沒有收到帝國情報啊.”

“秘密.”

任重眨眨眼。

“好吧,你不說就算了.”

孫艾嘟著嘴,似乎有些不高興,但很快又調整過來,說道:“這才只是第一次遇到敵人你就這樣消耗自己的壽命,就不怕自己不能活著抵達帝國?”

任重手一揮,拉開管理系統,點開生物醫療研發處的介面,指著裡面一個專案組說道:“小艾你還想給我驚喜呢。

我不是正在等著麼?”

孫艾一愣,“咦,叔叔你怎麼知道的?”

“你可別忘了,除了孫哥,我就是源星上的第二生物學大師。

我之前看過孫哥的全部研究筆記,裡面的那些理論指向的就是這種課題。

最早初,這可是我和他共同的夢想,那時候還沒有你。

小艾你才是孫哥的親傳弟子,我知道你肯定會繼續這專案.”

“呃。

所以人工智慧的行為模式真的這麼好猜嗎?”

孫艾有些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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