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失誤,終生留憾。

迷信科學,失了人性。

這話不僅適用於任重,也適用於對他的死亡遁術束手無策的源星高層。

江湖不是打打殺殺,是人情世故。

曾經醉心知識,終日泡在實驗室,不怎麼愛與人打交道,不愛去在乎別人心情的任博士被現實硬生生逼成了個人精、社交達人。

他一直在用力地揣摩著每個靠近自己的人的心思。

在最關鍵的時刻,他的人情練達發揮了神效。

自從被捕開始,他便一直在觀察與誘導對方。

他徒勞地嘗試閉氣自殺,然後又很快放棄,正是為了給對方造成他已落入窮途末路毫無辦法的境地的錯覺。

他放棄得快,是為了表現自己的求生欲。

一張一弛,一收一放,都是他的戲,讓審訊人員忽略他日常使用的藥物除了訓練之外,還有個用來自殺的功能。

隨後,審訊人員告知他測謊機制,本意是為了攻破他的心防,降低審訊難度,卻暴露了太多資訊。

源星人太迷信科技了,甚至沒有真正的心理學。

念力師的所謂心理審查主要依賴的依然是技術。

楊炳忠駕馭人心的標準化微表情和肢體語言更是淺薄可笑。

哪怕是協會的核心審訊人員在人情世故上與任重也根本不在一個水平線。

當時任重從對方的話語裡推測這測謊機制對自己很可能無效,但卻並未完全篤定。

在中年男子問出第一個問題,他做出回答,告知對方這是“訓練用藥”,對方聽後並未就著藥的效用繼續發問,而是追問服藥順序的瞬間,任重就知道事情成了。

“訓練用藥”這四個字,隱瞞了致死性。

隱瞞部分資訊的本質就是撒謊,但測謊機制沒有做出準確反應。

隨後,對方再問不按時服藥的後果。

任重當時想的辦法是一邊在嘴上回答只拉肚子,但心中卻瘋狂回想星火鎮裡那些戰友們橫屍當場的慘狀。

他的心跳驟然加速了。

於是乎,以腦波感應為主,以心跳、血液流動等內迴圈感應為輔的測謊機制給出了“撒謊”的判定。

任重自己不太確定能否成功,但從結果推過程,他的確是成了。

他冒了很大的風險,幸好結果還能接受。

再到後來,在任重回答“成語”和“子嗣”問題時,審訊人員兩次離場,他完全違背常理的回答混淆了對方的思維,讓對方不得不一再求助“場外觀眾”。

到了此時,審訊其實已經無法繼續下去。

除了殺掉他,“網”和協會都別無選擇。

再緊接著,當任重知曉蕭星月非但沒死,甚至被不合常理地安排到自己隔壁囚室時,他再結合蕭星月曾經所說的“網”的無所不能,以及他對源星文明促進協會的本質定義,便已經推測出問題必然是出在壽命實驗上。

由於孫苗的“意外”死亡,自己成了知道整個研究過程的唯一一人,蕭星月這同謀嫌疑人,是在促進會和買辦派兩方面發力的情況下,冒著得罪“網”的風險前來套取研究機密。

過去種種疑點在那瞬間解開。

物質優渥權勢滔天的頂層公民最渴望的是什麼?當然是更長的壽命!否則孟都集團也不會花那麼大力氣去研發抗衰老藥劑。

這藥劑同樣也要分等級,效果越好的價格越昂貴。

頂級延壽藥劑簡直是天價,但卻從來不愁銷路。

在第一天審訊失敗後,後面兩天他都幾乎沒接觸過實質審訊,大約是“網”正在重新計算他的人格模型,試圖找到他的缺陷。

如果他是正常的源星人,大腦思維建立在規律化的量子糾纏基礎上,那“網”一定能成功。

但很遺憾,他的大腦思維不是偽·隨機,是真隨機。

分析他的難度超越了“網”的能力邊界。

……任重紀元,第112天,新源歷682年9月6日。

此時任重正在晨輝礦區的洲級研發中心裡屬於他的套房宿舍的盥洗間裡刷牙洗漱。

任重先低頭看錶,現在是上午六點一刻零八秒。

他再看向鏡子。

鏡子裡的他神清氣爽,精神抖擻。

在上條時間線裡,此時的他小日子過得十分愜意。

財富依然在股市裡增值。

星火鎮正在井然有序且熱火朝天地蓬勃發展。

自己則在實驗室這邊輕鬆且愉快地學習(裝逼)。

如今再次重開,等待孟都集團的必然是一場更淒涼的慘敗。

但任重現在對此卻毫無期待。

他先撥通通訊,找專案組副組長丁哥請了一天的假,然後回到套房書房裡,彈開投影電腦,開啟時政新聞,心緒如麻。

他先放空了腦子,進行一次深刻反思。

我想要的究竟是什麼?革命、解放。

我要拯救誰?明面上看是荒人。

但他所謂的拯救情結的更深層次原因卻是身人類,對人類未來的憂慮。

因為在他看來,不管外面有什麼誘惑,帝國那邊勾勒的未來如何美妙,源星現行體制的終點必然是滅亡。

不管是公民還是荒人,都不會有好結果,只是荒人尤其慘。

他想拯救的其實是人類文明的希望。

這般理想顯得有點大言不慚,但在21世紀前後葉裡的每一個在學術上走到極致的科學家,心中無一不抱著為人類未來而奮鬥的崇高理想。

對頂級科研工作者而言,只要達到了某種學術境界,坐在功勞簿上就能一生衣食無憂,盡享榮華。

若非心懷大夢,何必殫精竭慮耗費生命去不斷攻破一個又一個難關。

任重當然也有這大夢,只是如今換了個方向。

唉。

任重長嘆一聲。

之前贏得太容易,彷彿只要靠不斷復活就能解決一切問題,太順利了,輕敵了。

我既想追求最理想的愛情,也想建立最偉大的事業。

我什麼都想要。

為了滿足自己的完美主義,追求念頭絕對通達,活得光明磊落,我強行拒絕融入,導致吞下了這苦果,害死了所有人。

我自私且貪婪。

我自以為能掌控一切,其實在“網”的眼裡已經漏洞百出。

我敗在完美主義上。

我必須進行一次徹底總結,全面完善計劃。

任重微微捏緊了拳頭。

他知道如果什麼都不改變,依然沿著之前的既定路線前進,不彌補漏洞,等待他的必然是又一次自食苦果。

三大漏洞分別是癌嬰兒、成語、性。

癌嬰兒有三個補救方案。

徹底叫停計劃,掐斷高溫爐裡的通訊,以及保住嬰兒的性命。

第一個方案是最後的選擇。

任重主要考慮後兩者。

在被控制的幾天裡,他得閒時曾不只一次思考過解決方案。

他在心中全面覆盤了孫夢之死的詳細過程,找到了新的靈感。

既然魔嬰的靈魂過於碎片化,那就如同古代造船時先造龍骨一般嵌入個骨架好了。

先將魔嬰的記憶碎片像往聖誕樹上掛禮物一般,一個又一個掛上去,再將成形的整體一起燒錄進去,不就行了?至於這骨架怎麼來?憑空捏造?不現實。

他也不知道人的靈魂究竟該是什麼模樣。

但他卻有個大膽的猜想。

軍團獸的晶核資料量遠小於魔嬰,但軍團獸卻表現出了極為擬人化的思維模式和判斷能力,也會有憤怒和驚恐等等比較簡單的情緒。

在某種定義上,軍團獸有“靈魂”。

那麼,像遊戲版本更新那樣將軍團獸與魔嬰的晶核資料融合起來呢?以軍團獸的資訊框架為靈魂之骨,再以魔嬰晶核裡的屬於人的記憶為血肉組合在一起呢?任重認為可以一試,哪怕失敗了也不後悔。

第二個漏洞——成語,這已成既定事實,無法再被掩蓋,更是直接導致他永遠不可能得到“網”的絕對信任的致命缺陷。

這是任重最後悔的地方。

心裡想著要完美融入,但嘴上卻頑固地保持了自幼年時期開始逐漸養成的習慣,不該說的話總會脫口而出。

就像他先教給鞠清濛,再由鞠清濛教給影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樣。

他覺得自己是個不稱職的間諜,連給金無羈提鞋都不配。

說白了還是覺悟不夠,輸給了本能。

任重腸子都悔青了。

如果再給我一次重來的機會,我一定…………整整思索權衡兩個小時後,任重開啟了書桌抽屜,拿出了裡面的濃縮精神興奮劑與超級殖裝狂暴藥劑。

……任重再次出現在盥洗間的鏡子前。

他抬起腕錶,看了看上面的時間。

新源歷682年9月6日,上午六點一刻零八秒。

他幽幽長嘆。

果然啊!雖然早有揣度,但當他真嘗試過一次,並得到答案後心頭依然難免失落。

當自己再次死亡後,復活時間節點被鎖死在此時此刻。

時間回溯跳躍必須建立在死亡時間的三十天前的支點上。

那就這樣吧。

繼續分析第三個漏洞。

任重知道,“網”做出判斷不會單獨只考慮孤立的因素,一定是綜合歸納多方面資訊後再給出權重評估。

那麼如果自己將第一和第三漏洞都彌補得足夠完好,再表現出足夠的價值,讓“網”更捨不得失去自己,第二漏洞便有機會被容忍。

第三漏洞,是性。

任重再次開始拷問內心。

我曾立下志向,但我為之做得足夠嗎?我做到極致了嗎?不夠的。

儘管我一直在努力地偽裝,但其實我依然沒有放下自己曾經的愛情觀。

這有風險,我一直都清楚。

為了保持初心,我矯枉過正,把自己的原則凌駕於革命的理想之上了。

我過於害怕開啟那潘多拉的魔盒,也害怕自己遭到慾望的腐蝕,所以我始終迴避。

這是自私,也缺乏自信。

我對別人也太過苛刻。

現在,必須走出這一步了。

但是……什麼是愛情?我有嗎?任重閉上眼睛,幾個女子的模樣在心底次第浮現。

溫柔善良卻內心剛毅的鞠清濛、擁有絕世容顏的陳菡語、目的明確但又有些原則的鄭甜、開門見山的蕭星月以及馬……算了,馬兄弟實在下不去口。

這幾張面孔浮現後,他又開始在腦海中回憶自己與這些人相處的點點滴滴。

良久後,包括展現真容的陳菡語的驚鴻一瞥,其他人的畫面都在他腦海中漸漸消失,只剩下一個人的。

第一次見面時,她不耐煩但卻強忍著性子的模樣。

在謊言中構建的旖旎的夜晚,第一次坦白天賦,在她心中種下火種。

幽深寂靜的夜裡,她神情專注著趴在工作臺上。

她累了,靜靜地躺在板床上,自己給她蓋上毛巾。

她在電話裡決絕地吶喊,“任重,為我報仇!”

自己詐傷時,她對林望突然爆發的憤怒。

她家的沙發。

在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倒下時,她哭著問為什麼。

她總用崇拜的眼神看著自己,說相信自己一定有打算。

她心裡藏著苦楚,卻從不催促,只默默地加班加點著提高技術,幫自己改良裝備。

身穿紅色薄紗睡衣的她的欲言又止和言不由衷。

她的飯菜。

“伴侶.”

任重腦海中又想起了爸媽。

爸媽很少吵架,也從不在他面前膩歪。

老夫老妻的相處總是很平淡。

媽媽偶爾抱怨想換個更好的大房子。

父親總賠笑著表示一定努力。

黃昏時,夕陽下,步道上,二老走在前方,雖然不手牽手,但卻肩並肩。

自己跟在兩人後面,卻只顧著低頭看書。

在自己病倒時,一向溫文爾雅的母親咬著牙對父親說,“我們拼了.”

一向說話留三分,從不把話說滿的父親重重點頭,“嗯,拼了.”

……任重猛地瞪大眼睛,站直了身子。

我錯了。

愛情不是剎那間的怦然心動,是平平淡淡的相濡以沫。

是隻要躺在她家的沙發上,便能安然入睡的踏實。

是兩人間無需多言便心靈相通的默契。

我其實明明一直都在乎她,並不是純粹的同情或者欣賞。

我是習慣了有她。

而她給我的,不只是感激。

她其實愛我。

真正的愛情一直就擺在我的面前,我總只顧著向前看,忽略了站在背後的她。

如果是她的話,我可以坦然,問心無愧。

有她就夠了。

任重猛地衝出房間,與正巧路過門外的丁哥擦肩而過。

丁哥看他這風風火火的模樣,在後面大喊著:“任重你要去哪!”

“我要回一趟星火鎮!今天我請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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