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青燈照浮屠,只此浮生是夢中。

南司主神色悠往,清冷的眸子裡湧起一抹追憶之色。

那寂滅的青燈燃起雲煙嫋嫋,在身前騰然而升,恍惚中,歲月如昨,光影跳動。

那一年,他十九歲。

十九歲的年紀,入了御妖總司,這是光耀門楣的大事。

他的天賦和實力撐得起那睥睨同輩的孤傲。

那一年,先皇七十壽誕,御妖司要從新晉的年輕弟子之中挑選出一位,入宮領衛,擔任大宴的司禮官。

這是皇家的恩典,亦是賜予御妖司新鮮血液的無上榮耀。

繼往開來,太祖一脈對於御妖司的榮寵於此刻彰顯。

所有人都知道,誰能奪得這個位子,便能夠在一眾新人之中脫穎而出。

江潮更迭,時代換新,茫茫未來必定有此人一席之地。

於天下矚目之間,入皇庭,肩挑皇恩。

他活了十七年,從未如此的渴望。

事實上,他也未曾掩蓋自己的野心,強大的實力讓他壓服一眾同輩,走到了最後……如果不出意外,他或許便是那個幸運兒,榮寵加身,以十七歲的少年芳華獲得世人都渴望的功名。

當時,所有人都這般想著。

直到那個一身布衣,始終赤足的壯碩青年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從來沒有想過,這樣一個看似從山野中走出的男人會成為自己前行路上的絆腳石。

與他相比,那個彷彿連鞋都買不起的青年沒有耀眼的天賦,也沒有令同輩歎服的過往。

他甚至懷疑這樣的村夫是如何能夠進入御妖司的。

然而,那一戰,他敗了。

僅僅一招,不,他連一招都沒有擋下,便敗在了那個笑呵呵的青年手中。

那人的劍,恍若一座墳冢,葬滅了芸芸眾生,舉世茫茫,似乎只剩下其一人。

那人的笑,不是勝利的炫耀,不是無敵的嘲諷,而是堪破生死的灑脫與超然。

他敗了,心氣也折了。

那一天,皇庭大宴,京城上下,張燈結綵。

他於喧囂繁華盛處選擇了離開。

這一走便是十年。

十年間,他的足跡踏遍了天下,凡有妖處,便有其身影。

他的兇名在各域御妖司間漸漸傳開,比起京城的安逸高位,他的聲名是殺出來的,尤其是在最底層的斬妖衛之中,威望愈隆。

至於當年那布衣青年,倒是少有耳聞。

十年光陰,生死磨礪間忽聞道法妙蒂,他洗盡鉛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終於帶著無比輝煌的戰績和功勳回到了京城。

那年,他二十九歲。

大浪淘沙,當年與他一同進來的新人也只剩下寥寥幾人而已,剩餘的早已在御妖的路上化為白骨。

光陰無情,黃沙漫漫,到了如今,誰還記得那些人的名字。

歲月總是無情客,總有新人換舊人。

那年,御妖司又來了一批新人。

其中,有一少年,名為李藏鋒。

當時,他孑然一身而來,相伴的唯有懷中的一柄木劍。

那時節,誰也不會想到,這位稚嫩的少年會在日後兇名洞徹天下,殺得諸妖膽寒,位列九大神柱。

他的目光不會注意到從身後追趕而來的新人,如雄鷹般的眸子裡唯有那布衣青年的身影。

十年磨礪,足以抹平兩人之間的差距。

然而,回到京城,他並未尋到那人的身影。

也就在此時,一則訊息傳來。

那人隻身拜會七十二妖洞,以劍開山,問道於妖,最終在三大妖王的圍殺下遁出一線生機。

至此天下震動,龍虎山更有高手出,尋著那人而去。

當他聽聞這個訊息,如磐石般的內心再次動搖。

十年來積累的驕傲與信心於瞬間崩塌。

他再次選擇了離開,這一走又是十年。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十年光陰,天下風雲聚變,發生了許多大事。

那一年,元王法會開啟,一個叫做周玄的男人殺得玄天觀膽寒,壓得敕靈宮抬不起頭來。

元王的兇名震徹天下,六大宗門紛紛出世,為此而來。

可是他的眼中依舊只有那布衣青年的身影。

回首當年,兩人的再度重逢已經是二十年後。

韶華不在,少年已遠,可是他心中的戰意卻沒有一天熄滅。

京城御妖司,兩人宿命源起的地方。

彼時,他已身居高位,天下有名。

他當著所有人的面,向著追逐了一生的那人發起了挑戰。

這一戰被譽為御妖司百年來十大經典大戰之一。

足足百招,天象劇變,仙鵝殿都生出感應,有異象出。

二十年的光陰,他終於抹平了兩人的差距。

這一戰,便能瞭解心中的夙願。

然而,百招之後,那男人突然笑了,他放下了手中的劍,不見生死,不論成敗,仰天大笑,揚長而去。

當時,所有人都不明所以,看不出這一戰的結果。

唯有門中耆老神色凝重,看著那人遠走的身影,雙手合十敬拜。

那一天,御妖司神榜招展,天下震動。

金光垂落,八方驚服,一尊大位橫空出世,號曰【天柱】。

至此,新一代的九神柱正式開啟了屬於他們的時代。

“天柱……”南司主身前的青煙嫋嫋散滅,他喃喃輕語。

剛剛那破滅【南無劍符】的力量讓他看到了天柱的影子。

事實上,周玄隕落之後,元王法劍便落在了天柱手中,被其以力量點化,壓服至今。

直到當日,周道獻祭,獲得了元王法劍。

這麼多年,這柄劍的確沾染了天柱的氣息。

“師尊……”林雪劍神色急迫,關心得唯有明昭的生死。

南司主不置可否,他緩緩起身,走了出去,站在院中,看著【天生殿】的方向。

那裡是天柱的道場。

“天生萬物,皆有輪迴,普度紅塵,入世不殺!”

“不殺生的天柱……”南司主嘴角微微揚起,露出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容。

“你也有了弟子嗎?看來上天還未曾厭棄爭鬥.”

“我便來看看你的弟子到底是何成色吧.”

南司主邁步轉身,晚風中衣袍獵獵,漫漫夜色將他的身形吞沒。

……柳家祖地,山河瀑前。

周道運轉元王炁,已經徹底恢復過來。

剛剛那一戰,他收穫極大,尤其是洞悉了元王法劍的一些秘密。

事實上,這柄劍在周玄手中的時候便受到過特殊的祭煉。

它能夠在某種程度上調和【孽龍炁】與【元王炁】之間的平衡。

後來,元王法劍落在了天柱手中,十幾年的壓制,讓其陷入沉睡。

不過就在剛剛,周道透過柳南星,獲得了柳家歷代烙印的加持,冥冥之中,溝通了沉睡中的元王法劍。

他對於這柄劍的掌控更進一步。

“或許……我可以融合孽龍元王兩大真炁.”

周道生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大道至簡,殊途同歸,境界到了的大高手都是做減法。

就像李藏鋒這樣的高手,尋常對敵,根本沒有任何花裡胡哨的招式,舉手投足,便是道,便是法。

如今周道的境界還停留在“術”的層面,依仗諸多手段。

可是,他想要精進,想要突破,想要觸控更高的境界,便要窺伺那至簡的道。

融合孽龍元王兩大真炁,這個想法的確大膽了一些。

要知道,不同真炁,差別如雲泥,強行融合,便如天雷勾當地火,唯有毀滅。

可是深究之下,卻依舊大有可為。

畢竟,當初元王炁被創造出來,就是為了要磨滅【淵祖】。

後來,落日宗的先輩發現了元王炁的不足,透過當年煉製龍脈時被廢棄的兇脈,又創造出來孽龍炁。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兩種力量都是為了針對淵祖方才誕生,相生相剋,異源同宗。

“孽龍,元王本就強於一般真炁,若是融合……”周道認真思考,有些期待。

縱然一級神像覺醒的真炁都無法與孽龍元王兩大真炁相提並論。

如果周道真的能夠將這兩大真炁融合,必定會產生不可思議的變化。

“再看看,希望那【日輪觀照圖】對我能有所幫助.”

周道按下思緒,倒是不急著嘗試。

修行路上,有時候某個突然躥起的念頭實際上乃是妄念,是心魔,是劫數,需要透過反覆印證,才能不斷摸索嘗試。

這就跟王小乙逛花樓一般,慢火細燉才有滋味,不可操之過急。

轟隆隆……山河瀑的聲音越來越小,那奇異的景觀也煙消雲散。

柳家傳承了那麼多年,終於再也難見這如此盛景,先人的烙印大部分被元王法劍吸收,喚醒沉睡。

剩餘的部分則融入柳南星的體內。

此刻,柳南星青絲倒豎,身上浮現出詭異的紋路,匯聚在眉心處,好似一道眼瞳般的符文。

他的氣息也不斷攀升,再也不是凡夫俗子。

“主人,這小子得了造化.”

蛤釋奇走了過來,臉上透著意猶未盡的滿足。

遠處,三公主已如死狗一般,趴在地上,喘著粗氣,彷彿一絲一毫都動彈不得。

“柳家的餘蔭都被他得了,他是最後的血脈,也是最濃烈的血脈.”

周道看得真切,他觀察著柳南星便發現,後者的血脈徹底被啟用,這種純度所蘊藏的潛能將會超越柳家任何一代。

“柳家的確了不起.”

周道感嘆。

這樣的大族,傳承了三千年,應該深知花無百日紅的道理。

體量大到這種程度,想要明哲保身都做不到,沒落是註定的,只是不在中午。

或許,自從柳家建立的那一天起,他們的先人便已經想到。

這山河瀑便是留給後來的希望和種子。

歷代弟子於此修行,落下的烙印才是柳家最大的財富,只有有人或者,便可以藉助這烙印覺醒最濃烈的血脈。

轟隆隆……柳南星的境界不斷攀升。

煉境一變,通脈服氣。

煉境三變,銅皮鐵骨。

煉境六變,念形成兵。

煉境九變,百竅聚靈。

……突破到九變之後,柳南星的提升並未停止,脊椎如大龍抬頭,力量沿著十二道筋絡一直貫通九大穴竅方才漸漸蟄伏。

“煉境圓滿.”

周道輕語。

當年他為了達到這個境界不知獻祭了多少妖物,花費了多少時間和代價。

如今柳南星倒好,接著祖先的餘蔭庇佑,立地功成。

“這小子真是走了狗屎運.”

蛤釋奇吐著舌頭道。

雖然煉境九變對於他們這種層級的高手來說微不足道,毛都不算一根。

可是柳南星真正讓周道在意的是那覺醒的柳家血脈,承載歷代先輩的精華。

這是一種劫後餘生的蛻變和重生。

“老天爺還真是給柳家留了一線生機.”

周道喃喃輕語。

單論天賦,如今的柳南星可不比那些王侯子弟,大宗傳人遜色,甚至更強。

“主人,他能得此造化,全都是靠你,這份因果看他將來如何還.”

“將來的事誰說得準呢?”

周道喃喃輕語。

以他如今的實力和身份,尋常助力對他無用,況且柳南星也只是無心之間造就的一個妖孽罷了。

周道可沒有想過在遙遠的未來,這個不久前還只能以乞討為生的男人會帶給他什麼驚喜。

片刻後,柳南星從蛻變中甦醒過來。

他感受著突然獲得的力量,神色有些茫然,恍若隔世一般。

“周大哥,我……”“慢慢適應吧.”

周道拍了拍他的肩膀。

普通人獲得如此巨大的力量,自然需要一個適應過程,尤其是對於柳南星而言。

後者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七公主,我們的合作依舊有效,走吧.”

周道轉身,淡淡地看向獠布岐。

獠布岐蒼白的面龐浮現出一抹苦笑,此刻,她就算是後悔也來不及了,招惹上這樣的煞星,她已經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

念及於此,她看向旁邊宛若死狗的三姐,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走吧.”

獠布岐無力道。

眾人一路穿行,避過諸多關隘和險境,終於來到了一座巍峨雄偉的大殿。

即便荒廢依舊,依舊可以窺見這座殿堂曾經的輝煌,莊嚴神聖的氣息難以遮蓋。

“這是上御殿,也是通往祖地寶庫最後一重屏障.”

獠布岐輕語。

當年,這座殿宇乃是柳家給秦皇下榻時專門建造的。

上皇居於臣下之所,這可是天大的榮寵。

因此,上御殿在柳家祖地極為特殊,平日裡不允許任何人等踏足。

“我們進去.”

周道邁步,一刻也不遲疑。

轟隆隆……就在此時,殿門緩緩開啟,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

周道抬頭望去,上御殿前已經立著兩道人影,正笑語盈盈地等著他。

蘇京末乃是北司主的麾下,周道並不認識。

可是旁邊那位,他卻太熟悉了,只一眼,周道的臉上便覆上了一層冰霜。

“武玄心,你的命還真大.”

“周道,我們又見面了.”

武玄心冷笑道:“你氣魄真大,哪裡都有你,就連這柳家寶庫你都要染指.”

“不要給自己找不自在.”

周道冷然。

“我找不自在?”

武玄心的臉上浮現出一抹殘忍之色:“你真以為自己同輩無敵了嗎!?”

“今天我便要讓你知道知道,什麼才叫不自量力.”

說著話,武玄心雙手結印,猛地撫掌,大聲喝道:“黃巾力士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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