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慢悠悠穿針走線,堪堪到晚飯前把一副繡著一對並蒂蓮的帕子繡完。

李嬤嬤走進來,拿起帕子在窗下看了兩遍,看一眼琉璃,又拿著走到廊下光亮處與原先那塊對照著看了又看,最後悻悻進來,狐疑地道:“莫不是小蹄子們偷偷幫你繡的?”

琉璃不說話,就兩眼盯著她。

翠瑩整個下午都被喝斥著替她清理傢俱衣物,甜兒則忙著侍候她端茶倒水,蕊兒也沒閒著,在院子裡給她捶了一下午腿。

她找不出破綻來,只好道:“這回就放過你,下回可別讓我抓到!”

想是吃準了琉璃是個軟柿子,接下來每到飯點,李嬤嬤就自動自發坐到琉璃桌旁,總有各種理由把琉璃的飯菜吃個乾淨。

琉璃倒沒什麼,她愛吃就由著她吃,反正下人們的粗茶淡飯,她也不挑,只是餐具一定要自己的就是了。

除卻吃飯,因為老太太和餘氏都省了琉璃的晨昏定省,所以日常實際上也沒有特別多的規矩要講,而琉璃在苛刻的何府大環境裡做了數年丫鬟,那些明裡暗裡的規矩早已熟透心中,關鍵時刻是不可能出錯的。

然而李嬤嬤奉命而來,自然也要雞蛋裡挑骨頭找出許多不是,只是琉璃一概都毫不抗拒的遷就順從了,那股子勁兒就好比一拳頭捅在棉花上,爽不爽只有她自己知道。

琉璃早起晨練及飯後散步的習慣李嬤嬤也曾嚴厲地指責過她的不是,並且一度要嚴厲禁止,琉璃向她請教這規矩的出處,她說不出來,琉璃便繼續我行我素。

只是因此帶來的代價是每日做不停的繡活,要做點別的還得往夾縫裡找機會,未免鬱悶。

所以李嬤嬤剩餘的時間就很多。

這日恰是翠瑩罰餓完畢的次日,早飯後琉璃照舊去湖畔溜彎兒,回來的時候就見她把丫鬟仨叫在院中,手拿一根藤條指道:“九姑娘無法無天你們也有責任!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仗著住在園子裡,前面管不著,一個個奸得比黃鼠狼還狠!我既然來了,打今兒起,你們就得聽我的!但凡有出格的地方,罰跪罰餓是小事兒,有那嚴重的,我可藤條子招呼!”

其實說是罰餓,拿飯也臨時改成了蕊兒,但甜兒是大房的人,還有個老孃是那般厲害的人物,怎麼可能餓得著?再有翠瑩,人家好歹是正院裡派過來的,拿罰餓這種對待粗使丫鬟的規矩來治她,這李嬤嬤要麼是做給琉璃和蕊兒看的,要麼是真不知道翠瑩是老太太屋裡的。

不過李婆子這些年都在大姑奶府上,自然需透過餘氏才能瞭解府裡狀況,從對翠瑩這會兒瞪李婆子瞪到兩眼發紅、李婆子也衝著她責罵的情況看來,多半是還不知道。

只是餘氏這樣隱瞞不說的用意就很可疑了,就算她想借李嬤嬤壓制一下翠瑩,也是時候收手,不然依翠瑩的性子,再發展下去這二人必然成仇不可,到那時餘氏可就要在老太太面前吃不了兜著走了。

她難道跟自己一樣,也很希望這二人鬧個你死我活?琉璃坐在對面廊下,托腮盯著院中。

李嬤嬤訓導完畢,又喚蕊兒搬椅子出來曬太陽,甜兒搶著道:“我來搬吧!”

一溜煙進屋去了。

李嬤嬤便指著蕊兒:“去沏壺茶來。

——別再拿那茶葉沫子糊弄我!去拿錢讓庫房裡人上外頭買點好茶!”

蕊兒恭順地點頭,道:“嬤嬤拿錢來,我立馬就去.”

李嬤嬤兩眼一瞪:“問我拿錢!翠瑩那蹄子手裡不是有錢嗎?問她去!”

蕊兒笑道:“嬤嬤想是記錯了,翠瑩姐姐手裡是我們姑娘的錢.”

“什麼你們姑娘的錢!”

李嬤嬤拍椅子跳起來:“老孃我在先大姑奶奶府上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如今回府來為了侍候你們姑娘,成天累得腳不沾地,連口好茶都喝不上,你如今倒叫我自己掏錢買茶,這是哪門子的規矩!”

如今除了銀錢管在翠瑩手裡,屋裡起居由蕊兒負責,洗曬用水則歸甜兒。

琉璃往左移到扶桑花叢後,不想摻和進這事。

院裡的吵鬧早驚動了這邊屋裡的人,這時候房門吱呀一開,一個人試探地道:“是九姑娘麼?”

琉璃回頭一看,是馮春兒,從那夜過後,琉璃倒是沒與她碰過面,眼前她荊釵布裙,比起先前,簡直素淨得不像話。

琉璃想起那夜的事,也有些尷尬,但臉上努力裝作很正常:“啊,是馮嫂子。

要出門嗎?”

馮奉兒搖了搖頭,偷偷打量了她幾眼。

琉璃疑心她發現了心中秘密,可是一想又不可能,那天她故意尖著聲音說話,連胡進都不可能聽出有異,以馮春兒的腦子又怎麼會疑上她一個小孩子?便是真的懷疑上她,她來個死不認帳,她又能奈她何?主意打定,也就定定站著,隨便她瞅。

馮春兒看完,一個人尋思了半刻,然後說道:“姑娘可認識我丈夫?”

琉璃微頓,反問道:“你丈夫是誰?”

馮春兒道:“就是守後園門的賴五.”

見琉璃一臉警惕,她忙緩了神色,笑了笑道:“是這樣的,昨兒夜裡我那口子問我,府裡是不是有個十來歲的小姑娘?我想府裡這個年紀的姑娘也就八姑娘和九姑娘,故而就問問您.”

琉璃鬆了口氣,兩手攏進袖子裡,沉吟道:“賴五啊,我沒什麼印象,他怎麼忽然問起這個?”

馮春兒道:“我也這麼問他來著,他先是死命不說,後來問急了,便說是在園子裡偶然遇見過,見這位姑娘面相生得十分可愛漂亮,就好奇了。

我想八姑娘九姑娘都是幾位姑娘裡拔尖兒的人物,九姑娘又常在園子裡走動,想來是您沒錯兒了.”

琉璃道:“他沒說別的?”

馮春兒想了想:“就說了這個,還說姑娘長得像畫裡仙女兒.”

說到此處,她又往琉璃臉上看來,琉璃有些發臊,道:“那賴五渾,你也跟著渾,姑娘們長相是你們隨便議論的麼?這話要是讓夫人聽見,又有你們好果子吃了.”

馮春兒立時噤聲。

琉璃不再理會,看向院內,這會兒翠瑩已被喊了出來,正對著李嬤嬤道:“……嬤嬤真真牛氣,喝茶倒要咱們出錢,你說是老太太喚你回來,怎不向老太太要錢去!”

李嬤嬤脫掉腳上鞋子便往她身上招呼:“小賤人敢拿都太太來壓我!我打死你個賤人!”

“嬤嬤住手!”

蕊兒上前拖住,翠瑩反撲回來,頓時藉著李嬤嬤來勢將她撞回個四腳朝天!李嬤嬤嚎叫起來:“反了天了!賤人竟敢打我?!”

順手拖起身邊椅子便要往翠瑩身上砸,琉璃一見要出人命,頓即衝到大門口喊道:“給我住手!”

但是,誰又會把她放在眼裡呢?在回頭看了她一眼後,李嬤嬤立即又掄起那把大椅子。

這椅子至少也有一二十斤重,憑她已夠六旬的年紀,真不知她哪來的力氣舉到頭頂!蕊兒百忙之中喚了聲“姑娘”,又回頭去救翠瑩,甜兒縮在一旁發顫,琉璃衝到她身邊道:“還不去請大夫人!李嬤嬤要殺人了!”

李嬤嬤一聽這話倒停住了攻勢,看她眼下這模樣,可不就是要殺人麼?!“快去請老太太大夫人還有大老爺,李嬤嬤她要殺人了!嗚嗚嗚嗚,蕊兒我好怕!翠瑩要被李嬤嬤殺了……”琉璃不顧“老臉”撲進蕊兒懷裡痛哭,小肩膀一聳一聳地,可憐見兒的。

房裡馮春兒和孫嬤嬤都被驚了出來,翠瑩這會子後怕湧上來,也癱倒在地失聲痛哭。

李嬤嬤頓時著慌,趕緊丟下杯子,攔住了甜兒去路,順手將院門關上。

她雖然是老太太請回來的不假,可不代表她能在這裡逞兇殺人——雖然並不是真的想殺,可這裡頭可都是何府的人,萬一她們串通一氣硬栽她個罪名,那她這臉可丟大發了!李嬤嬤不知不覺手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姑娘,這,這真是個誤會……老奴沒想殺人啊!姑娘你定是眼花了……你年紀小,別聽人糊弄……”琉璃一個勁只往蕊兒懷裡縮,哇哇哭道:“我親眼看到的,怎麼可能有假?”

蕊兒迭聲安慰她:“姑娘莫怕,姑娘莫怕!李嬤嬤是老太太請回來侍候姑娘的,怎麼可能會殺人呢?”

“正是正是!”

有了現成的臺階,李嬤嬤怎會不趕著下:“蕊兒姑娘說的對!老奴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殺人啊!”

“那剛才是怎麼回事?”

琉璃呼地坐起來,問道。

“剛才……”李婆子氣短了。

甜兒走過來說道:“剛才是李嬤嬤跟翠瑩姐姐借銀子買茶葉,翠瑩不借,反說要嬤嬤去找老太太拿錢去,嬤嬤一急,就站起來說話了.”

這話說的!要不是從頭至尾琉璃都有親眼瞧見,或許就真以為李婆子是在“借”錢而不是“要”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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