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爺帶回來的字是仿的外公的字型,琉璃一早便看了出來,令她驚訝的不只是外面居然有人仿外公的字型,而且居然連老太爺與郭遐都知道,並且都稱呼他為“嵐青先生”,這是說外公曾經很有名,還是說這二人都認識他呢?從墨荷圖上的“嵐青”二字她就有些懷疑那是外公的親筆,因為外公的字畫她一眼便能看出來,她的確認為外公的書畫功底堪稱為大家,不過她可從沒想過居然連朝中大臣與宮中的人都知道他。

這樣的榮譽使得她有些不確定起來,外公真的是那個她以為的鄉野塾師的外公嗎?郭遐看了那字片刻,說道:“這字乍一看仿的有七八分像,但像只像在其表,而不在其中。

嵐青先生的字留存在外並不多,只怕除了宮中某些地方,別處怕是沒有了.”

她嘆了口氣,把字放下來。

琉璃忍不住道:“這位嵐青先生,究竟是什麼人?”

郭遐與老太爺俱都看向她,片刻後老太爺沉下臉來:“不該你問的,不要多嘴!”

琉璃見他們相談甚歡,原以為也能打聽出幾句來,不料老太爺這般,便不好說話了。

郭遐看了她一眼,又與老太爺討論起書畫上一些心得,琉璃在旁坐著無趣,便就拿著那捲軸看起,只見底下最右角印著一路小字:尚品書齋。

約摸過了一盞茶時分,老太太因聽說郭遐來了,便從佛堂出來,徑直上了廳堂。

雙方見過禮,老太爺便告辭去了書房,老太太問郭遐道:“長公主殿下貴體可還安康?”

郭遐笑了笑道:“殿下很好,只是小世子有些不妥.”

老太太忙道:“小世子如何?”

郭遐沉吟了一下,淺笑道:“也沒有什麼,就是那日上金泉寺時意外受了些小傷,然後這孩子居然不讓人跟大人說,回房後自己隨便拿藥敷了,結果這兩日便發起了熱,還是屋裡人怕壞事才告訴了世子夫人。

這兩日延醫診治,已然痊癒了.”

老太太聽了不免驚道:“所幸是發現得早,如果再拖著可如何得了?殿下可急壞了吧?”

“可不是?”

郭遐嘆道:“小世子從小便聰明機靈,又最孝敬父母尊長。

殿下拿著這小孫子真若疼得跟眼珠兒似的,幾時讓他受過這樣的苦,自是為著他急了兩日.”

琉璃素來對貴胄之家的公子哥兒無甚好感,這位長公主她雖未曾親見,也不知究竟如何個品性端賢法兒,但聽著郭遐這番說法,便覺這小世子定然是那種被縱壞了的紈絝子,頓時有些不以為然。

郭遐再坐了會兒,便起身告辭,老太太讓琉璃送她出來。

到了院門口,琉璃止步道請慢走。

郭遐忽然迴轉身來,看著她道:“九姑娘似乎也有筆好字,上元節上花燈上的字令我至今記憶猶深.”

琉璃忙道:“晚輩的字,哪配在先生面前稱好.”

郭遐微一扯嘴角,從袖籠裡拿出張紙條來看了看,遞給她道:“像這樣的書寫功底,確實有令人過目難忘的本事.”

琉璃接過一看,頓時一顆心吊到了嗓子眼!這張字條竟是當日悶醉燕華至梧桐院後,她寫去讓小丫鬟悄悄遞給郭遐的那張字條!她居然認出來這是她的字跡!琉璃抬起頭來,訥訥望過去,郭遐嘴角緊繃,眉目裡有著一絲慍怒。

“先生,對不起.”

她垂下頭來,朝她深深一躬。

“是我的錯.”

郭遐嚴厲地道:“如今我找上你來才認錯,不覺得晚了些嗎?!”

琉璃雙唇翕了翕,再次躬了身道:“晚輩自知罪無可恕,但憑先生髮落.”

郭遐盯著她頭頂看了好一會兒,倏地抽回她手裡的紙條,吸了口氣說道:“明日姑娘們散學後,到梧桐院來找我!”

說完她頭也不回,與在前方廊下等她的侍墨一道走了。

琉璃看著她走遠,也蔫蔫地回房了。

老話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看來此話然也,她許琉璃做事向來自詡萬無一事百無錯漏,沒想到這件事上卻被郭遐捉了個死把柄,老太爺與老太太還有何蓯立皆都認得她的字,只要她把這紙條往她們手上一擺,燕華被陷害的事就曝光了,自己就算不被他們拿罪,光聶氏那個母夜叉就已夠她受的。

但是卻不知郭遐叫她去做什麼?罰她寫字抄經?打掃書房?她雖未拜她為師,但要是因錯而罰她,卻也不算什麼逾矩。

若只是罰這些的話,她也受得,只是莫要把事情捅到前院去。

輾轉了一夜,到得翌日下晌,琉璃已做了最壞準備,等到申時姑娘們散學時,便收拾了一番出門。

到得梧桐院時,姑娘們已走了,侍墨正在打掃學堂,許是早得了郭遐吩咐,見了她來侍墨便擦了手將她引到東面書房。

“先生就在屋裡,姑娘請進罷.”

侍墨交代後便退下了。

琉璃想起那日正是將這裡弄得烏煙障氣,不由嚥了咽口水,才把門推開。

郭遐正在書案後,撩眼看了看她,又低頭去寫字。

琉璃走到書案前,深施了一禮道:“先生在上,請受晚輩一拜.”

郭遐不作聲,待寫完字,才慢悠悠道:“你讀過幾年書?”

琉璃沉吟了一下,說道:“並不曾拜師讀書,只在外祖手下念過幾年.”

郭遐抬起頭來,“字是跟誰學的?”

“我外祖父.”

琉璃也抬頭道。

郭遐想了想,拿過一旁疊放著的幾本書,從中再次將那張字條拿出來,看了幾眼,然後另抽出一張白紙放在她面前,“除了楷字,把你最擅長的字型寫出來.”

琉璃一怔,不知她要做什麼,略頓了頓,便照那日在老太爺屋裡的樣子寫了行柳體。

郭遐看了眼,目光也凝重起來,但片刻後卻又皺起眉:“這字雖好,但絕不像是練了五六年的樣子。

重寫!”

又抽了張白紙放於她面前,並以指節敲了敲。

這比柳體再擅長的除了楷字就只有外公創的行體了,難不成她要寫外公的字?她為難地看了眼郭遐,郭遐站起來,沉臉道:“你不想寫也成,五姑娘打掃了多久的書房,你便也跟著在這裡打掃多久罷.”

燕華可在這裡一連打掃了兩個月,她可還得顧住侍候老太太呢,怎麼能呆在這裡這麼久?可是看郭遐也不像會說笑的人,這開了口多半就是來真的了。

她咬了咬牙,看著她道:“先生既讓我寫,我不敢不寫,不過有件事,可要與先生先說好.”

郭遐捧捲回過頭來:“何事?”

琉璃指了指案上的紙條,道:“寫好之後,先生可得將這個還給我。

並且還請您勿要跟人提起此事.”

郭遐道:“那得看過不過關了.”

說著看了她一眼。

琉璃點點頭,從筆架上另挑了支筆,沾了飽墨,運氣凝神後往白紙上一揮而就一首《滿江紅》。

郭遐一直在旁看著,眼神從一開始的淡然到稍後的驚異,再到最後的震驚,等她將最後一個字寫完,她已經屏息在旁不能言語!琉璃把筆輕輕架到硯上,抬頭道:“先生,好了.”

郭遐眉尖微動,看了她半日,說道:“這也是你外公教你的?”

琉璃點頭:“我從會捉筆那日起,外公就教我寫這種字。

我練它比練楷字還要久,已有五年多了.”

郭遐將那幅字拿起來,幽幽道:“如果不是親眼看著你寫,我定會以為這就是他的親筆……他還給這種字起了個名字,你外公可告訴過你?”

琉璃嗯了聲道:“不錯,它叫衍體,外公說它的精髓在於每一筆一劃都彷彿無窮無盡生生不息,所以就叫‘衍’體.”

郭遐定定看了她片刻,忽然走到窗邊,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頭來:“你外公叫什麼名字?”

“許秋寅.”

琉璃沉吟了一下說。

“許……徐……嗯.”

郭遐咀嚼著這兩個字,不知在思量著什麼,在屋中來回踱了幾圈後慢慢定住,又往琉璃身上望來。

神情從疑惑到肯定,又到不可思議,再然後看著那首《滿江紅》,那目光又現出兩分不易察覺的歡喜。

而自打昨日聽了老太爺與她的談話,琉璃便開始有種直覺,印象中一直低調的外公也許跟這班人有點什麼關係,而他這筆字就是開啟這個秘密的視窗。

於是她盤算著與郭遐交談的每一步,但願能不動聲色打探出點什麼。

“你,想不想做我的弟子?”

正琢磨著,在屋中看了她許久的郭遐,忽然以一種傾向於商量的口吻與她說道。

琉璃一直知道她有隻收嫡女為徒的規矩,因而從來沒想往這條路上爭取過,這時聽到這話便不免嚇了一跳,瞪了她半日,當確定她不是開玩笑後便訥訥道:“先生,先生不是不收庶女為徒嗎?我可是這府裡最沒前途的那個庶女.”

郭遐回頭衝她一笑,“規矩是人定的,誠然,我也有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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