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榴花尚未開盡,青雀湖上的田田荷葉裡,已有小荷尖尖,初露頭角。
青雀湖位於大漢朝都城金陵城外七十里處,背依棲霞山,水澤清澈、八面來風,自大秦朝起便因風物秀麗而聞名。
其青碧如玉的湖水與一旁棲霞山爛漫似火的紅葉各成風景,歷來便有“夏青雀、秋棲霞”的美號,是京中達官顯貴們的避暑勝地。
舉凡大漢朝一等的公勳世家,皆以在此處建造別業為身份的象徵。
平南侯府的別莊便建在這青雀湖的北岸。
莊院建得精巧,引了青雀湖水進入莊中,堆土造橋,將水勢分成幾股,再於花園中匯成一面小湖。
其迴廊曲折、花徑盤繞,皆是萬般講究,頗有幾分姑蘇地方的婉約風情。
而這整個莊院,便就著這一彎脈脈水勢迴環盤旋,轉折出一段又一段白牆黛瓦的心事來。
此時寅正未過,別莊裡的各房各院都還安靜著,不聞一絲兒響動。
院門口的羊角燈籠靜靜懸垂,偶爾在盛夏的晨風裡輕輕晃動一下,微暈的燈光便在這黎明前的黑暗裡,留下幾許光影來。
不過,這莊子裡卻也不都是安靜的,這不,西北角的一所小偏院兒裡,此刻便是燈火通明,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穿著赭黃色衫褲的粗使小丫頭們,一個個揉著眼睛,睡眼惺忪地在管事媽媽的指揮下,或提壺打水,或領取掃帚布帕等物,沒頭蒼蠅似地亂轉,不時便得來一聲低低的訓斥。
而在一旁的大廚房裡,著石青色褙子並豆綠裙子的二等丫鬟們,帶著院子裡使喚的小丫頭子,輕輕巧巧地行來,與相熟的人打著招呼。
女孩子們清脆的聲音迴盪在微暝的曙色中,為這間忙亂的小院帶來些許朝氣與活力。
每天的這個時辰,陳富貴家的都是最忙的一個。
身為大廚房的管事,她既要盯著廚下的婆子們上灶不許偷懶,又要防著小丫頭們不懂事摔著碰著弄壞了物什,更要跟各院的丫鬟或管事媽媽們打招呼搞好關係。
她原就是八面玲瓏的性子,在大廚房管事這些年來,從沒見得罪過誰,為人又頗肯吃些虧,因而內院裡大大小小的主子丫鬟們,倒也都不曾為難過她。
此刻,她方送走了大房的二等丫鬟香草,轉首便見一位穿著湖綠色裙衫的俏丫頭,嫋嫋婷婷地走了來。
陳富貴家的認出是三房的大丫鬟懷素,忙不迭迎上前道:“今兒個懷素姑娘怎麼親自來了?這些小事不拘叫誰來一趟便罷了,這天兒也怪熱的,姑娘別熱著了才是.”
一面就叫小丫頭挪了方竹凳子來讓懷素坐。
懷素忙擺了擺手,客氣地道:“陳嫂子快別忙了,也沒什麼。
我們屋的盈香昨兒肚子疼,姑娘身邊兒的青蔓也中了暑,我便留了人照應她們。
那些小丫頭們毛手毛腳的我不放心,總歸這天時早也不算熱,我便自己來走這一遭.”
陳富貴家的便嘖嘖笑道:“怪道人都說三太太會調理人,往日裡看著還不覺得,今日這一番話下來,便知道姑娘侍奉主子真是盡心盡力的,我們瞧著都敬服.”
懷素淺淺一笑道:“哪裡就這樣好了,不敢當嫂子的誇獎.”
陳富貴家的卻笑得更殷勤了,道:“姑娘也太謙了,誰不知道三太太身邊的丫頭個頂個的好呢.”
一面說,一面親熱地拉了懷素的手,到底讓她坐在竹凳子上,又道:“廚下里煙熏火燎的,可別燻壞了姑娘。
姑娘且在這裡侯著,我去替姑娘取了朝食過來.”
懷素忙道:“不用了,嫂子如何這樣客氣.”
一面便站了起來。
陳富貴家的卻笑著將她按回到凳上,只說:“姑娘且稍待.”
便自進了廚房。
懷素見攔不住,只得站起來在她身後道:“勞動嫂子了.”
片刻後,陳富貴家的便走了出來。
她先是將食盒交給了小丫頭子,隨後便將一隻瓷碟遞到了懷素面前,笑道:“這是給姑娘的,姑娘別嫌棄粗糙.”
懷素一見這碟子便先喲了一聲,口中讚道:“好精巧點心.”
便湊過去細看。
卻見白底梅花片墨紋的哥窯碟子裡,呈著四隻捏做荷花樣子的面果兒,色澤粉嫩,剔透可愛。
陳富貴家的便笑道:“這是我們新想出來的面果兒,用了姑蘇送來的新鮮蓮子磨了粉並菱角粉做成的。
姑娘帶回去嚐嚐味兒,回來再告訴我。
若果然可口的話,明兒便給主子們換個點心花樣.”
懷素微微一怔。
從進門到現在,若是再看不出陳富貴家的是在巴結她,那她真是白在王氏身邊待了這麼些年了。
只是他們三房自來在府裡便不是那名牌兒上的,什麼好事也輪不著,卻不知陳富貴家的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心中狐疑,懷素的面上卻不顯,只笑著道:“難為嫂子想著我,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陳富貴家的笑眯眯地道:“這有什麼可不好意思的,都是為著服侍主子們,快別這麼著了.”
說罷便將點心碟子塞進了懷素手裡。
懷素情知這份人情不好推。
陳富貴家的在府裡也算有頭有臉,當著這麼一院子的人向三房示好,她若堅辭不受,倒像是打人家的臉了。
況且,陳富貴家的行事一向有章法,今兒這一出必有緣由,總不是壞事就是了。
這樣一起,懷素便定下心來,又再三道了謝方接過碟子,領著小丫頭們從偏院裡出來。
出來後便覺得後背上粘粘的,卻是出了身細汗。
陳富貴家的突然示好,她一時沒防備,應承得倒有些吃力,好在沒墮了三房的顏面。
至於後面的事如何處理,卻是要等夫人的示下了。
懷素心裡思忖著,腳下卻不慢,沿抄手遊廊轉過花園,向西過一道小小竹橋,自竹林幽徑裡穿出來,便是三房所住的宜清院了。
她輕輕推開房門,招呼著小丫頭們進來,一行人轉去了東廂不提。
傅珺閤眼躺在床上,聽著院裡輕微的腳步聲與人聲輕語,知道必是哪個丫鬟回來了。
門扇開合,發出極輕的咿呀聲,卻並不吵人,反倒有一種特別的安靜,更襯出這院子的岑寂來。
有一瞬間,傅珺有些恍惚,以為自己還在明斯頓大學的宿舍裡,迎接她的將會是忙碌而充實的一天。
上午聽課、午休簡單吃個三明治、下午泡圖書館、晚上查資料翻書至深夜……週而復始,每天都如陀螺一般轉個不停。
那時她曾想,等考完了試,她一定要睡個天昏地暗。
現在,這願望倒真實現了。
天一擦黑她就得上床,睡眠不止十小時。
沒有考試論文,沒有工作壓力,整天吃吃睡睡、養尊處優。
雖然周遭的一切都很陌生,她卻適應得很好。
甚至連穿越者通常會有的傷感與想念,她也鮮少能體會。
這大概要歸功於傅珺前世親緣上的稀薄。
前世時,她的母親很早便去逝了,父親不久後再婚。
傅珺有了繼母,很快又有了繼妹、繼弟。
那個所謂的家成了別人的家,而她則是住在這所房子裡的外人。
因此,考上大學後,傅珺便很少回家了,也不再用那個家裡的錢。
她申請了助學貸款,拼命打工賺錢,畢業後考上了公務員,幸運地成為了一名警察。
對傅珺而言,這是她人生最重要的轉折點。
如果說,以前傅珺活著的唯一目的,便是離開那所冰冷的房子和房子裡的人。
那麼在工作之後,她終於找到了她的夢想、也看到了希望。
她那一直乏善可陳的人生,也終於有了幾許鮮烈與明亮。
然而,這光亮很快便消失了。
隨著那粒穿透心臟的子彈,消失得一乾二淨。
當意識漸漸抽離出身體時,在傅珺腦海中浮現的,是上小學報道的那天。
那天的天氣真好啊!陽光像帶著粉末子似地撲到人臉上來,校園裡那棵古老的銀杏樹,滿樹的葉子都黃了,金燦燦的。
即便此刻正躺在異國冰冷的大地上,傅珺彷彿也能嗅到彼時風裡隱約的桂花香氣。
在最後的黑暗來臨之前,她才知道,她的人生原來並非只有灰暗與孤單,也有許多明亮溫暖。
只可惜,她放棄得太早,醒悟得卻又太遲。
她帶著淡淡的悵惘閉上了雙眼,再睜開時,便來到了這裡,這個處於異時空的叫做大漢朝的時代。
這裡的她也叫傅珺,是平南侯府三房嫡女,家住都城金陵。
因不慎落水而感染風寒,昏迷了整整三天,所有人都以為她再也醒不過來了。
卻沒想到,她卻奇蹟般地活了過來。
這件事當時非常轟動,連侯爺都被驚動了,特意跑來探望這個最小的孫女,臨去時留下“宅心仁厚,必有福澤”八字,不知是對傅珺的評價,還是對她的期許。
一時間,三房成為了府中焦點,好些人都以為,三房這是要起來了,三房也著實熱鬧了一陣子。
然而,有些事情卻是註定不會改變的。
兩個月後的今天,沒有人會還記得那八個字,而三房也依舊是平南侯府不起眼的一個存在。
身為三房庶子所出嫡女的傅珺,也依舊身份尷尬、才德不顯。
在平南侯府華美繁縟的迤儷畫卷裡,不過是最不顯眼的一抹陪襯而已。
傅珺無聲地嘆口氣,在床上翻了個身。
微熹的晨光悄悄爬上了窗欞,透過輕紅色卷草紋煙羅紗窗,篩過宮粉色繡了蜻蜓戲荷葉花樣的薄綃帳子,透進了傅珺的眼前。
那是一團模糊到失卻了本來色彩的光暈。
她在光暈中伸出手來,端詳著這隻圓滾滾、肥嘟嘟、四個小肉坑特別明顯的手看了半天,再次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