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珺的聲音不高不低,辭鋒卻極利。

傅珈聽了,面色變了幾變,一時間找不出話來回。

傅珍與傅瑤則皆看了過來,眼中難掩訝色。

這個四妹還沒到六歲呢,平常亦絕少開口,沒想到說話倒挺利索。

傅珍猶豫了一會,慢慢地踱了過來,陪笑道:“方才二妹妹並未對我不敬,四妹妹是不是看錯了?”

聞聽此言,傅珈立刻精神一振,聲音也抬高了八度,對傅珺道:“你看,大姐姐都說我沒有不敬,四妹妹卻以言語汙我,此乃真正的不敬,還不快快認錯.”

傅珍的反應有些出人意料,而其所說之語則更是令人不快。

不過傅珺並不吃驚。

只是目注傅珈,笑著問道:“既是如此,那妹妹便更沒有錯了,何來認錯一說?”

傅珈怒道:“你汙我對大姐姐不敬,難道不是錯麼.”

傅珺便轉過臉去,問傅珍道:“大姐姐記性最好,方才背誦讀書還拿了頭名呢,還請大姐姐幫妹妹回憶一下,方才妹妹是怎麼說的,原話是什麼?”

傅珍沒想到傅珺會問到她身上,微有些吃驚,張了張口又閉上了,面上顯出為難之色。

一直在旁邊看熱鬧的傅瑤這時卻是忍不住了,笑著道:“虧大姐姐背書那樣好,竟連這些許小事都記不住。

方才四妹妹說的是:她的規矩恰是跟二姐姐學的。

二姐姐怎麼對大姐姐的,四妹妹便怎麼對二姐姐。

四妹妹還問:難道方才二姐姐對大姐姐的態度竟是不敬麼?”

傅珺便笑著向傅瑤致謝道:“多謝三姐姐幫我記著.”

又轉頭看著傅珈,笑道:“二姐姐聽清了不曾?妹妹可沒說您對大姐姐不敬哦,只是請教了一句而已.”

傅珈面色微僵。

她當然知道傅珺方才說了些什麼,只不過傅珍的話頭送了過來,她不用一用豈不可惜?恨只恨傅珺並沒順著說下去,倒將話又帶了回來。

略一轉眸,傅珈倒也沒再糾纏下去,只定定地看著傅珺,似笑非笑地道:“卻原來是我一時弄混了。

倒是妹妹,真個兒好口齒,一個字兒都不錯的呢.”

傅珺權當這是讚美,謙謙一笑道:“謝二姐姐美言.”

傅珈抿抿唇,道:“這原是妹妹該得的.”

說罷,便轉身回到了桌前,端起桌上的攢珠紋粉青哥窯盅喝茶。

傅珺注意到,她捏茶杯的手指有些泛白,不免暗自偷笑。

傅珍的目光在傅珈與傅珺身上走了個來回,旋即抬手輕掠鬢髮,亦將面上的失望之色掠了去。

她正待離開,忽然聽見傅珺喚道:“大姐姐請留步.”

傅珍停步回頭,面上帶著慣常的那種小心而又柔弱的笑容,輕聲問:“妹妹何事喚我?”

傅珺道:“大姐姐學問最好,妹妹有句話想請教大姐姐,在家時常聽父親說‘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此語何解?”

傅珍聞言先是略怔,隨後面上便是一陣紅白。

傅珺並未錯過傅珍方才的表情變化,心中微微一哂。

她這是用“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之語反問傅珍。

方才傅珍出面幫傅珈說話,明幫腔暗挑撥,還真以為別人不知道似的。

傅瑤原是個看戲不怕臺高的性子,此時便插口道:“這有什麼可問的。

這話說的是身為君子,先要有所不為,然後才能有所為。

大姐姐,我說的對麼?”

“三妹妹說得對.”

傅珍和聲道。

傅珺立刻“恍然大悟”地道:“哦,原來是這個意思呀,真是多謝三姐姐,妹妹受教了.”

傅瑤笑著捏捏傅珺的臉道:“四妹妹太客氣了.”

傅珺隨後又一臉“天真”地問道:“我有一回聽爹說什麼‘君子坦蕩蕩,小人常吃吃’。

這話可真奇怪,三姐姐,常吃東西的就是小人麼?”

傅瑤聞言一怔,旋即便是“噗”地一笑,那一頭的傅珈也笑出聲來,忍不住擺出姐姐款兒來教育傅珺道:“四妹妹也太無知了。

那不是‘常吃吃’,是‘常慼慼’。

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慼慼,說的是君子為人光明磊落,小人行事卻鬼鬼祟祟的.”

“啊,原來如此.”

傅珺有些“害羞”地小聲道,又拍手笑道:“我知道啦,君子坦蕩、言行一致,小人猥瑣、口是心非。

那些搬弄口舌是非的必定是小人啦,二姐姐、三姐姐,我說得對麼?”

傅珺說話的聲音可不小,該聽見的、不該聽見的人都聽見了。

傅瑤微笑著搖頭不語,傅珈先往傅珍那裡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傅珺,眼中意味不明。

傅珍竭力維持著表面的鎮定。

有那麼一瞬間,她看向傅珺的眼神變得極為尖利,不過她馬上又垂下頭去,掩住了這抹表情,默默轉身回到了自己桌前。

課間的休息時間,便在這一場小小的風波里結束了。

習畫的時間為辰正三刻至巳正三刻,也是一個時辰。

這堂課倒沒有分開上,而是四個人一起學的。

傅珺對中國畫技法自是一竅不通,好在程夫子授課極其細緻,將一些技巧與基本畫法融於其中,傅珺理解力又極佳,因此學來並不覺得複雜。

這堂課結束後,程夫子佈置了一張作業,內容不難。

傅珺只需畫任意一物即可,三個大些的姑娘則是臨摹畫譜中的一頁菊花圖,言明兩天後上交。

這一天的課程便也結束了。

走在回秋夕居的路上,傅珺很有一種放學回家的感覺,像是重回到了前世的小學生時代。

雖沒有同學與她勾肩搭背地閒聊說話,卻有人替她拿筆捧書,還有人給她端茶送水,待遇提升了不止一個檔次。

只是,一想到而今所享用的一切,皆須以她今後身心的絕對不自由為代價,傅珺的心情便怎樣也好不了,這一路都走得有些垂頭喪氣的,弄得涉江與青蔓以為她初次進學受挫,在旁陪了半天的小意兒。

回到秋夕居,傅珺先去正房見王氏。

一進屋便見王氏穿著件天藍色珍珠蘭纏方勝絞纈襦裙,外罩水合色挑花對襟寬袖衫,一派慵懶地斜倚在黃花梨木的湘妃榻上,傅庚坐在她身邊的美人肩椅上,亦只穿著深青色的家長直裰,長髮微散、修眉星眸,二人真如神仙眷侶般燦然奪目。

傅庚與王氏似是一直在說話,見傅珺進來方才停下,齊齊笑看著傅珺。

傅珺立刻覺得自己電燈泡了,很是知情識趣地想要退出去,卻不料傅庚身高手長,一把便撈過女兒拉到跟前,點點她的鼻頭笑道:“我們家小夫子回來了,怎麼見了爹爹就跑?”

傅珺實在不習慣被這麼個大帥哥拉著,也很怕被傅庚那一臉明燦燦如耀陽般的笑容給晃瞎了眼,只得扭著臉道:“我沒跑,爹拉著我做什麼?”

王氏便笑道:“我們棠姐兒這是害臊了.”

傅庚便伸手揪了揪傅珺頭上的兩個發鬏兒,笑道:“在爹爹跟前害什麼臊,我跟你說啊,你小的時候爹爹還給你換過……”他話未說完,王氏已經一巴掌輕拍在他身上,嗔道:“胡亂說些什麼,沒個正形.”

傅珺這回是真的紅了老臉,偏偏被傅庚拉著,沒處躲沒處藏的,只得死命把臉扭向一旁。

王氏與傅庚見了皆笑了起來,其中又以傅庚笑聲最大。

大約是傅珺的呆萌樣子大大地取悅了傅庚,午飯過後,傅庚破天荒地帶了傅珺去了他的小書房。

要知道此處乃是秋夕居的禁地,除了王氏,餘者是絕不允許踏進半步的。

小書房位於秋夕居西側,是一間單獨的小院兒,與秋夕居的主建築以一帶粉牆相隔,粉牆上一道月牙門,平常皆是鎖住的。

進了院門,迎面是一明兩暗三間屋子,屋子後頭連著一道角門,自角門出去便是夾道。

這條夾道不僅能繞至前湖,亦連線著侯府的西角門。

如此格局,也難怪傅庚長年鎖住小書房的院門了。

這是傅珺兩輩子加起來第一次踏進真真正正的書房,她心中難免敬畏之情,從進門起便斂神靜息,任由傅庚牽著手往書房裡走。

位於正中的明間是看書的地方,東次間置了張小榻,位於竹窗之下,供主人休息時使用。

西次間便是傅庚處理公務之處了,門上掛著鎖,除了傅庚旁人一概不得入內的。

傅庚帶著傅珺在明間裡坐下,小廝端上茶來,傅珺便四下打量。

只見書房的西北角置著一個青瓷大弓耳壺,裡頭不曾供花,只插著幾莖香蒲,枝葉散漫,頗為寫意。

壺旁立著一張長褡褳桌,桌上擱著一方八角澄泥硯、一架汝窯天青四卷荷葉筆洗,筆架亦有一青一白兩座,皆是色澤溫潤古樸的舊物,另有紙匣、鎮紙、銅水注、壓尺等物。

左側為雕花大窗,窗外兩樹碧梧,此刻猶自蔭翠如碧。

書案的右側是兩具書架,架上按經史子集的順序排列了滿滿的幾層書藉。

桌前是一張四四方方的雲紋牙頭方凳,凳前置著一隻小腳踏,東牆上還掛著一張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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