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珺的視線遠遠地攏著素雲,眼看著她腳步輕悄轉過槅扇,淺青裙角拂過檻間,忽爾不見。

轉回視線,傅珺又看了張氏一眼。

張氏此時已是神態如常,唯面色仍有些發白。

“老人家總是想得多些,四丫頭一向心大,想必不會容不下家裡的長輩.”

她垂首望著手裡的茶盞,語聲淡和。

崔氏眼神微閃,看了傅珺一眼。

她知道,張氏這是恨毒了傅珺。

平南侯府長房已然毀了,張氏的兩個兒子往後只能與商人農戶為伍,她心中如何不恨?此刻能壓著心緒說出這些話來,那涵養已經算是好的了。

緩緩垂下眼眸,崔氏掩去了目中的怨毒。

她也恨傅珺,然卻更恨傅莊。

他們二房才是最冤的,什麼都沒做,生生地被長房與三房帶累了。

所幸也只是五十年不得進京,傅玠到底還有個秀才功名,只可惜,那武狀元他卻是無緣去考了。

念頭轉至此處,崔氏的眉眼間便浮出些戾氣來,須臾又不見。

張氏卻仍舊不說話,表情平淡,如一潭死水。

傅珺無聲地嘆了口氣。

她無意再與這兩位伯孃周旋,她今天來,其實是要處置一件事的。

“大伯孃,可否請您陪我去園子裡走走?”

清清淡淡的話語聲響起,如冰擊水面,打破了這屋中令人難堪的岑寂。

張氏明顯地怔了一怔,旋即臉色又有些發白。

傅珺要與她單獨說話,她自然而然地便聯想到了傅莊。

就算她心裡有再多的恨,在當朝郡主的面前,卻也不過是螻蟻一般的存在,這一點自知之明,張氏還是有的。

她抬起頭來看著傅珺,眸中隱著一分狐疑、一分猜忌,然而最終,她還是攏起所有情緒,回了一個淡笑。

那一刻,她唯願這淡然的一笑,能夠掩住她此刻“突突”跳個不停的心。

崔氏此時卻是十分訝然,方要開口說話,忽聞一旁有人道:“二太太,老太太請您進去說話.”

她轉首看去,卻見於媽媽立在梢間兒門口,垂首躬身,態度恭謹。

頓了一頓,崔氏面上劃過一絲不甘,須臾又換出個溫和的笑來,向傅珺頷首:“既是如此,那我便進去了.”

言罷又看了看張氏,笑容安雅:“大嫂嫂便送送娘娘吧.”

傅珺向她一笑,回身行至張氏身邊,笑容清淡:“大伯孃,我們走吧.”

張氏撣了撣衣袖,起身淡笑:“那麼,我便送娘娘出去吧.”

她話音未落,楚刃與秦劍已然到了眼前,若有若無地擋在張氏身側,將她身旁的劉媽媽隔了開來。

劉媽媽微微轉身,想要繞過去扶著張氏,不妨一道無波的聲線傳了來:“止步.”

極冷的語聲,肅殺寒涼。

劉媽媽心底一顫,抬頭看去,見說話的是傅珺身邊的一個女衛。

她這裡正有些愣怔,只見那女衛微一抬手,剎時一股大力襲來,劉媽媽站立不穩,蹬蹬蹬倒退了好幾步,直退到小几旁才扶著椅子立定,再去看時,卻見張氏已經被郡主府的丫鬟們圍隨著,一行人步出了正房。

猶豫了片刻,劉媽媽抬手抹了把冷汗,終是沒再跟出去,而是返身轉過槅扇,自側門去徑去後罩房不提。

此時的傅珺,堪堪行過正房的石階,階前擺著幾盆玉繡球,白色的花朵半合半開,氤氳著一縷菊香。

素雲的一角青裙便停在這白花處,垂首躬立,候著傅珺她們行過。

傅珺瞥眼看去,只見素雲手裡捧著托盤,上頭擱著一隻玉色瓷盞。

“祖母還在用著燕窩湯麼?”

她笑看了素雲一眼,去問一旁的張氏。

依大漢律,庶民不得著錦衣,不得著玄色,不得配玉飾,張氏今日打扮得極簡素,穿了一件慄灰亂雲紋絞纈斜襟襖,那晦暗的顏色似暈染上了她的臉,給人一種灰濛濛、霧慘慘的感覺。

傅珺的這句問話,令那層灰霧略有幾分微動。

“是還用著.”

張氏答得平淡,腰背挺直,目視前方,又補了一句,“所幸大漢朝律法並無庶民不得用燕窩的規定.”

灰濛濛的霧氣翻湧起來,倒攪起了一些波瀾。

傅珺側首,淡淡地看了張氏一眼。

看起來,撕破偽裝的並不止侯夫人一個。

唇角勾著一抹淡笑,她當先轉上了青石小徑,眾人沉默地走不多時,便來到了安寧伯府的後花園。

這所花園佔地不算太廣,卻修築得精雅,此際園中早已百花凋殘,野草鋪地、樹葉微黃,不遠處一池碧水被竹影掩去形跡,唯水聲在風裡作響,和起萬葉秋聲。

白芍與青蕪守住了兩頭院門,秦劍與楚刃仍是近身侍立,勁裝佩劍,面容肅殺。

傅珺停下了腳步,望著前頭那兩叢翠竹出神,一時間不曾說話。

張氏向兩旁看了看,微眯的眼角便夾住了一絲譏諷,語聲若秋風般寒冷:“郡主娘娘好大的陣仗.”

劉媽媽被攔在外頭的情景,她自是瞧見了,此時終是忍不住出言相譏。

傅珺不語,纖纖素手探入袖中,取出了幾封信箋。

張氏掃眼看過,臉色驟然一變。

“大伯孃倒是好膽魄.”

傅珺說道,伸指彈了彈手裡的信箋,語氣有些慨然。

張氏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垂在袖邊的手不自覺地攥緊。

盯著那信封細看了幾眼,她又抬起眼眸,死死地盯著傅珺,像是在揣度她此刻的話語,又像是要從她臉上看出什麼端倪。

傅珺卻並未看她,轉而望向那兩叢翠竹,神情淡然:“大伯孃寫給孃家阿兄的信,都在我這裡了.”

纖長的手指輕敲著信箋,雖說著陰謀詭事,姿態卻是清雅雍容,若觀景賞花,“您這安排得也算巧妙,叫孃家阿兄攜江湖好手假扮山匪,於祖母她們反鄉途中截殺二伯孃一家,大伯孃一家則以假死隱身,再改名換姓.”

說到這裡,傅珺略略停頓,轉眸凝視張氏,烏沉沉的眼睛裡不含半分情緒:“至於改換身份之後的事,我猜著,必是復仇那一套了。

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您連住處都找著了,想是要在京城長駐,一點一點地完成您的復仇大計。

而您的復仇物件,說不得便是我爹與我外祖父,抑或是整個傅氏家族,我猜得對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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