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館的廊廡下,傅珺緩步而行,面上浮著一絲淡笑。

她現在心情很不好。

那種壓抑與憋悶的感覺,讓她透不過氣來。

沒來由地,她想起了《金鎖記》裡的一段話:“……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裴氏與吳氏,以及這大漢朝無數在內宅中掙扎著的女人們,不正戴著黃金的枷麼?甚至包括傅珺自己,亦是枷鎖束身。

只是,她恐怕永遠也學不會像裴氏她們那樣,用這枷角去劈殺別的女人。

那與她的信念相悖,亦與她的人格相左。

然而,心底雖是一片澄明,她墨染般的眉尖卻仍是微微蹙起。

突然遭逢這樣的事情,任何一個女人都不可能保持心境上的平穩,傅珺亦然。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目光平視、面含淺笑,維繫著表面上的淡然,領著人轉過廊廡,出了素心館的院門。

方才踏上那條青石鋪就的小徑,一個人影突然從後飛奔而來,不管不顧攔在傅珺身前,“撲通”一聲便跪在了地上。

眾人皆是一驚,定睛看去,才發現那人竟是文秀。

青蔓等人立刻擋住了傅珺,盛嬤嬤高聲喝道:“大膽賤婢,竟敢攔著娘娘!”

一面說話,一面便舉起了戒尺。

“娘娘,娘娘……婢子斗膽求求您,求您賞婢子一條活路吧.”

哀哀切切的聲音,溫婉中含著幾許輕顫,文秀那張古曲美人般的臉上已是珠淚滾滾,如泣如訴。

傅珺無聲地嘆了口氣。

她抬手作了個手勢,盛嬤嬤會意,立刻退至一旁,青蔓等人亦無聲地退了下去。

傅珺緩步上前,垂眸看著地上的文秀,淡淡一笑:“起來說話.”

平靜的語聲,卻像是含著一種力量。

文秀的身子顫了顫,抬起頭來飛快地看了傅珺一眼,復又低下了頭,卻仍是跪伏於地,抽泣著道:“娘娘最是慈悲,當年捐了那麼多的銀子給……窮人,求娘娘也可憐可憐婢子吧,賞婢子……一條活路,婢子往後定會……好好服侍娘娘,服侍……爺.”

傅珺凝視著她。

她與文秀交集有限,並不知這人秉性如何。

不過,僅聽文秀此刻所言,便可知這是個精明的,很有幾分說話的技巧,明明是來求當姨娘的,開口卻提了當年傅珺捐銀一事。

這種混淆概念的本事,倒也是一種天賦。

傅珺緊蹙的眉尖慢慢鬆開,眸子裡含了一絲淡笑。

“我可以讓你進金陵女校,習得一技之長。

我還能安排你在校做工,自己掙一份兒銀子.”

傅珺的語聲極為平靜,風拂起她的裙裾,雪紫輕藍,重重疊疊,宛若水波輕漾。

文秀既然口口聲聲說求她賞條活路,她就指一條她認為最好的路給她,只要文秀有這個心,傅珺絕不吝於好好安排她的未來。

文秀垂著頭,牙齒緊緊地咬合在一處。

此時情景,與她想得極不一樣。

她特意選了這條路、這個時機,是算準了孟淵回府的時辰的。

在她的想象中,傅珺應該難堪大怒,當眾責罰於她,而恰在此時又逢著孟三爺回府,眼見著郡主娘娘欺壓一個楚楚可憐的婢女,到得那時,她心中所想便有望成為現實。

可是此刻,傅珺卻是意態閒雅、風姿軒軒,還平靜地問她想不想進金陵女校。

文秀不由咬住了嘴唇。

“婢子……求娘娘賞一條活路.”

她顫聲說道,淚珠懸在睫羽上,雪白的頸項彎成一個柔媚的弧度。

“去女校不是一條很好的‘活路’麼?”

傅珺淡聲道,“我還可以替你去了奴籍,你自可擇良人嫁之,這也是一條活路。

你可願意?”

文秀的身子動了動,並未接話,只伏地不起。

淚水打溼了她的裙襬,她嬌弱的身軀微微顫抖,那模樣著實惹人憐惜,傅珺若是個男人,只怕這會子也要心疼了。

她的眼中掠過一絲深深的不解。

這個時代的女人,真的就這麼希望給別人當姨娘麼?她已經給了文秀兩條很好的出路,可很明顯,文秀是認定了要做小的。

“怎麼,這兩條路你皆不願?”

她問道,語氣並不見變化,仍是淡然平靜,“那還有第三條,我仍是去你的奴籍,再給你些銀兩,拿了這些銀子你想做什麼都可以,這也是一條活路,你看如何?”

文秀抬起頭來,飛快地掃了一眼傅珺,臉上仍是淚痕狼籍,顫聲道:“娘娘……婢子……婢子……”怯怯軟軟地囁嚅半晌,文秀終是說不出接下來的話。

“噗嗤”一聲,傅珺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凝目望著她道:“你倒真真有趣。

口口聲聲說要我給你一條活路,我給了你三個選擇,你卻又皆不肯。

你實話說吧,你到底想要如何?”

清清淡淡的聲線,語中並無憤怒、怨恨或是譏諷,只是很平靜地問了一個問題。

依舊與文秀所想完全不同。

只是,這樣的傅珺,似乎又是萬事可以商量的,至少她沒有當場打罵過來,而是在問文秀緣故。

文秀心中升起了一線希望。

如果未來的女主子是個耳根子軟的,她往後就更有機會往上爬了。

這想法讓文秀心中發熱,眼前似又浮起了孟淵俊美的臉龐。

她是直到孟淵大婚前才知曉,這位她一直瞧不上的三爺,不僅人生得俊美,更有一個極好的前程,那時她便起了心思。

若能攀上孟淵,她後半輩子便可享盡榮華富貴,若再能得個一兒半女,那她這一生也就圓滿了。

而此刻,美好的未來就在眼前,幾乎觸手可及,她必須牢牢抓住這個機會。

一瞬間,文秀連呼吸亦急促了起來。

她壯起膽子抬頭看了傅珺一眼,復又垂眸道:“婢子定會忠心服侍娘娘……服侍三爺……”她的聲音仍在顫抖,似是怕傅珺不信,又切切地看著傅珺:“婢子是真的這般想的,婢子只想一輩子好好服侍娘娘和三爺,絕不會生二心,如有二心,天打雷劈!”

言至最後,她目色堅定,神情竟還有些悲壯起來,似是對所盟誓言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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