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烏雲緩緩移動,堆積成團,真有種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氛圍。

天氣預報所示的“多雲”不準,一場雨來勢洶洶,澆在汽車的前擋風玻璃上,一陣激烈的噼裡啪啦聲,眨眼間,潔淨的玻璃一片模糊水霧。

天光迅速黯淡,夜幕即將來臨。

井遲一言不發坐在車後座,微垂著頭,從晌午等到此時。

前面駕駛座上的魏思遠頻頻看錶,又看外頭的天色,心定不下來,屏了屏呼吸,沉吟了下,輕聲問後座的人:“井總,寧小姐她一時半刻出不來,要不我們先回去?”

兩個小時前,井遲的大姐井施華回撥了個電話過來,把丈夫的話轉告給他,明晟製藥的事情影響巨大,且內情較為複雜,寧蘇意恐怕沒那麼快被放出來。但請他別擔心,她那邊會想辦法疏通,不會叫她受委屈。

魏思遠聽了個大概,那時就勸他先回家等訊息,他跟沒聽見一樣。

井遲扭頭望了望不遠處的警局門口,裡面的人進進出出,穿著醒目的藍色制服,唯獨沒有寧蘇意的身影。

“你先回去吧。”他嗓音低啞,十分渴水的感覺。

魏思遠正要啟動車子,忽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你先回去吧”,不是“先回去吧”,這兩者區別很大。

“井總你不回去?”魏思遠問。

“不用管我。”

魏思遠勸不動,把車留給他,自己從車裡拿一柄備用的黑色雨傘,推開車門,撐開傘下車。雨點砸落在傘面上,聲響劇烈。

想了想,到底不放心井遲,魏思遠給傅明川打一通電話,讓他幫著勸說幾句。

傅明川深諳井遲的執拗性子,他執著的事,天王老子來了都不頂用,當即呵一聲:“你覺得我的話在你老闆心裡有幾分重量?讓我去勸,你還不如回去燒香祈禱,讓他的小青梅早點出來。”

他的話不中聽,說的卻在理。

魏思遠沒轍了,只能聽之任之。

——

寧老先生下午去的明晟,臨時召集全部董事開會。會議結束,他派遣先前留在公司的幾個心腹暗中收集資料。

寧宗德掛心他的身體,隨身帶著藥,晚飯時勸他進了些食,等了半個小時,再倒一杯熱水叮囑他服藥。

夜已深,寧老先生絲毫沒有離開的架勢,撐著柺杖坐在寧宗德辦公室的沙發上,等待著什麼。

寧宗德看一眼腕錶,湊近他,低聲說:“爸,已經快十點了,我先送您回去休息,等明兒您再來公司坐鎮。”

寧老先生瞅他一眼,置若罔聞。

他大半輩子都在商海里浮沉,寧蘇意尚年輕,一時看不透其中的彎彎繞繞,著了他們的道,不代表他瞧不出這裡頭的名堂。

若是沒內部高層的攪和,怎會捅出這麼大簍子卻找不出痕跡。

寧老先生閉著眼靜坐,如同山寺裡一尊洪鐘,古老而厚重,佈滿斑駁的歲月痕跡,一旦撞響,必然聲勢浩大。

寧宗德勸他不住,只得陪著坐在辦公室裡,乾等。

其實,他自己都不曉得要等什麼,心思亂如一團麻,一面操心家裡的妻子,一面擔心寧蘇意那邊的狀況。

這一等就等到夜裡凌晨兩點,在此之前,寧宗德泡了兩壺茶。老爺子服了藥,本不宜飲茶,沒聽他勸,喝了一盞,一直熬到現在。

辦公室的門被人敲響,在寂靜深夜裡格外清晰,老爺子睜開渾濁的雙眼,沉沉地說了聲“進”。

推門進來的是一位五十多歲的男人,同樣熬紅了一雙眼,兩鬢的頭髮生出銀白,穿一件挺括的黑色夾克,手裡拿一沓資料,用三個密封袋封起來。

寧老先生目光看過來,那男人對上他的視線,微微頷首,眼神諱莫如深。

“宗德,你先出去,我有話跟你世兄說,幫我把門關上,別讓任何人靠近。”老爺子沉聲吩咐。

寧宗德一時怔然,瞥見老爺子面沉如鐵,沒敢提出異議,快步走出辦公室,回身關上門,雙手交握擺在身前,守在門外。

辦公室隔音效果好,他聽不清裡面的兩人說了些什麼,耳邊只回蕩幾句細碎模糊的絮語。

約莫過了小半個鐘頭,寧宗德精神有些渙散時,聽見裡頭響起老爺子拔高的音量:“混賬東西!”

他霎時心驚,沒顧忌老爺子先前的叮囑,轉身推門進去。

入目所及,老爺子坐在沙發上,柺杖丟在一旁,面色黑沉、目眥欲裂,而他那位世兄,不無惋惜地喟嘆一聲。

那堆資料散亂在茶几上,世兄彎腰將其歸攏到一起,重新交到老爺子手裡:“您千萬保重身體,這些資料,除了您手裡這一份,備份我都銷燬了。事情沒到那一步,尚有轉圜餘地,您別灰心。”

寧宗德聽得雲裡霧裡,沒多嘴去問。

到錦斕苑已是夜裡三點多,雨下了半宿,空氣裡滿是潮溼的泥土腥氣,混合著草木的淡淡澀味。

老爺子到家也沒得片刻歇息,捂著嘴一陣咳嗽,徑直去了書房,背對著寧宗德丟下一句:“叫寧屹揚過來一趟。”

別墅上下燈火通明,大概除了最小的那一個,沒人睡得著。

邰淑英聞聲,披上外套從房間出來,撞見正從樓上下來的寧宗德和寧屹揚。

寧屹揚緊抿著嘴,心下忐忑難定,背脊筆直地走進書房。

邰淑英迎上寧宗德,問他出什麼事了。

寧宗德搖搖頭。

邰淑英心中掛礙寧蘇意,問:“那酥酥她……”

寧宗德說:“聽老爺子那邊的人說,事情尚可轉圜,你且安心。”

邰淑英剛想鬆一口氣,書房裡就傳來瓷器砸碎的聲響,嚇了她一跳,壓低聲驚呼:“這、這是……什麼情況,用不用進去瞧瞧?”

寧宗德拉住她,示意她別摻和。

回來的路上,老爺子幾欲嘔血,始終不發一言,比那時在辦公室裡枯坐等人還要沉寂。他雖不明所以,但自覺茲事體大。

寧宗德看一眼書房緊閉的門,大腦裡冒出個模糊的猜測,卻不敢往深了細想。

一門之隔,老爺子拉出檔案袋裡的一沓資料,甩在寧屹揚臉上。紙片雪花似的揚起又落下,散落一地,連同摔碎的瓷杯碎片一起,化作一片狼藉。

寧屹揚閉了閉眼,低頭去瞧,那些字手牽著手在眼前跳舞,他一個也看不清。

老爺子當真悲痛到極致,手指都在顫抖。

若不是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叫他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眼前一派正直的孫兒竟聯合公司的高層,要拉自己的親妹妹下馬,不惜以犧牲公司名聲為代價。

他以利益和權位相誘,昧下那批藥材的錢,以次充好。有高層作保,所有程式正常,落在明面兒上,只會是寧蘇意擔責。

老爺子恨鐵不成鋼,抖著手一巴掌扇過去,字字重若千金:“我一生坦蕩,怎就養出了你這麼個走歪魔邪道的孫子!你知不知道這麼做的後果是拿整個公司陪葬!你怎麼就如此犯渾!”

寧屹揚生生受了一巴掌,嘴角染上血絲。

“那是你的親妹妹,你怎麼下得去手?啊?”老爺子後退兩步,手掌住書桌邊沿,拇指碰到桌上一方白玉鎮紙,一時氣急,抄起來砸到寧屹揚腦門上。

他額角登時被砸出個口子,鮮紅的血順著臉往下淌。他垂著眼,始終未置一詞,連動一下也不曾,即使流出來的血快要糊住眼角。

老爺子洩了力,跌坐在太師椅上,拿手指著他:“你給我滾,滾得越遠越好,別叫我再看到你,我沒你這樣狼心狗肺的孫子。”

他懶得過問那四千萬到底去了何處,首要任務是如何拯救明晟的困局。

寧屹揚出了書房,對上寧宗德夫婦看過來的錯愕眼神,他偏頭避開,走出大門。

老爺子沒從裡頭出來,寧宗德也不敢上前去觸黴頭,催促邰淑英先回房間睡覺,他自己在外邊等著。

寧老先生一隻手擱在桌沿,垂頭,額頭抵住手背,佝僂著背重重喘氣。

自打安排寧屹揚進公司,他便盤算著將來讓他承接大任,沒曾想算計一場,到頭來滿盤皆輸。

這件事沒那麼容易解決,倘若沒人頂下所有責任,寧蘇意無法脫身。可若是把寧屹揚推出去,他將來到了地底下,如何跟妻子交代?

——

三天後,寧蘇意被放了出來,踏出大門的那一刻,陽光刺眼,她抬手遮在額前,擋住眼前的光線,微眯著眼看腳下臺階。

身上的衣服還是她被帶走時穿的那一套,淺藍襯衫搭配布料精良厚實的深棕色西裝,上面添了好些褶皺,顯出幾分狼狽。

將將踏下去一步,一個身影衝過來,攥住她手臂往自己懷裡一拉,下一秒,寧蘇意被包裹進一個溫暖乾淨的懷抱裡。

那雙手臂緊緊地箍住她,手掌按在她後背的肩胛骨,一種要將她嵌進自己身體裡的力度,幾乎讓她喘不上氣。

耳畔,井遲的聲音輕緩地落下來,撫平她心頭所有的不安和慌亂:“沒事了,酥酥別怕,一切有我。”

寧蘇意心態還算平穩,這是在出來之前。

此時此刻,不知是被這過分令人沉溺的懷抱感染,還是被他話語裡難掩的深情所觸動,難得的,生出兩分委屈的情緒,眼眶又幹澀又滾燙。

她嗅到熟悉得讓人安心的味道,心臟像被一隻手攥住,酸酸脹脹。

“井遲,你先放開我……”

寧蘇意感覺,他再不退開,自己真要呼吸不過來了。

“我不放。”井遲傾低腦袋,下巴蹭到她髮間,呼吸間帶出一股股熱氣,手臂越發摟得緊,“你說什麼我都不會放開。”

寧蘇意微張著嘴唇撥出口氣,好像,她也有點貪戀這個環抱的溫度,聽著他胸膛裡急促又紊亂的心跳聲,十分悅耳。

井遲的語氣比她還委屈:“你知道我多有擔心你嗎?”

我想,我知道。寧蘇意終是閉上眼,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抬起,抱住他的腰,掌心裡也是他身體的溫度,真的好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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