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天亮得早,寧蘇意洗漱完還不到六點,翻了翻要用的資料,下樓準備吃早餐。清晨的空氣帶著微溼的涼意,附近綠化設施做得好,草木葳蕤,似有若無的植物清苦味兒飄散開來。

珍姨見她出現在樓梯口,笑著說了聲“早”,去廚房端早餐。

“起這麼早?睡好了嗎?”邰淑英剛從一樓臥房出來,抻了抻懶腰,打算先去外面散散步再回來吃早飯。

寧蘇意:“睡好了。我爸呢,去機場了嗎?”

“早走了,五點剛過就起來了。”邰淑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倏然間火氣上頭,數落起寧宗德的不是,“你爸也真是的,你第一天進公司,他不留下來幫襯,還跑去外地開什麼勞什子會議,簡直不靠譜。”

寧蘇意笑,走過去趴在她肩上,兩手環住她的脖頸撒嬌:“又不是幼兒園開學第一天需要家長送,我這麼大的人了,能穩住大局。”

“再大在我眼裡也是小孩子。”

“是是是。我先去吃早餐了,您慢慢散步。”

寧蘇意坐在餐桌旁,看著擺放在眼前的三四樣早餐,委實咋舌,看來珍姨勵志要將她養胖。雞肉粥、小籠包、水煮蛋、牛肉餅,讓她不知道先吃哪樣好。

珍姨說:“水煮蛋一定要吃,有營養。”

寧蘇意稱是,拿了個水煮蛋勉強剝起來。

門鈴響起,她放下剝得光光溜溜的水煮蛋,跑去開門,將門外的人從上到下掃視一番:“吃早飯了嗎?”

“沒,過來蹭一頓。”井遲一腳踏進門,彎腰從鞋櫃裡抽出一雙男士拖鞋換上,比自己家還熟稔。

“你來得剛好,有你的份。”寧蘇意說。

井遲打量著她,印象裡,第一次見寧蘇意穿正裝,一套純白的小西裝,料子上乘,剪裁十分考究,釦子是具有貝殼光澤的菱形,腰線微微收攏,西褲筆直,穿在身上集清麗與幹練於一體。上衣裡面搭了條香檳色的絲綢吊帶,燈光下泛著珍珠般的水光,襯得人氣色和氣質都極好。

妝容倒是不濃,清淡得連蘋果肌上的淡色小痣都能看見。烏髮隨意用髮圈束著,留出幾縷散在面頰邊,恰恰相宜。

“小遲過來了?”珍姨聽見聲音從廚房出來,手還溼著,往圍裙上抹了抹,“我再做一份早餐拿過來。”

寧蘇意忙不迭說:“不用,您給我做的那份有多的,我壓根吃不完,我倆都夠吃了。”

“男人飯量大,那點哪裡夠吃。”珍姨說著,笑呵呵朝井遲招招手,“稍坐一會兒,馬上就好。”

寧蘇意無奈。

井遲去洗了個手,坐在寧蘇意旁邊,見她把水煮蛋一掰兩半就知曉她意欲何為。果然,下一瞬,她就用命令式口吻說:“張嘴。”

井遲依言張嘴,她就將一整個蛋黃丟進他嘴裡。

寧蘇意心虛地瞄了一眼廚房的方向,生怕珍姨突然出來教訓她。

井遲嚼著噎死人的蛋黃,被她的模樣逗樂,別過頭笑了一下,目光望向窗外那棵被沉甸甸的果實壓彎了枝頭的荔枝樹,漸而想起一樁往事。

寧蘇意一貫吃煮雞蛋只吃蛋白不吃蛋黃,吃鹹鴨蛋只吃蛋黃不吃蛋白。

那一年,井家老太太壽辰,寧宗德夫婦帶著寧蘇意去井宅祝壽。井老太太喜簡不喜繁,喜靜不喜鬧,不樂意壽宴大肆操辦興師動眾,除去兒女親人,只請了兩家熟悉的好友一起吃頓晚宴。

瓊姨在廚房裡備菜,剛切好一盤鹹鴨蛋。

那鹹鴨蛋是託人從外地寄來的,品相極好,一切開,蛋黃流油翻砂,細膩綿密,色澤橙黃泛紅。寧蘇意睃一眼,嚥了咽口水。

井遲也沒問她想不想吃,等瓊姨去盯著火爐上的老鴨湯,便自作主張偷拿了一個小碗,又找了個勺子,將一盤切好的鹹鴨蛋的蛋黃全挖走了,裝進碗裡端去給寧蘇意。

寧蘇意倒沒覺得欣喜,只詫異地張大了嘴巴。

瓊姨忙完回頭一看,白瓷盤裡的鹹鴨蛋只剩蛋白,驚叫了一聲,四下逡巡也沒找到搞破壞的人,至今也未可知那一日是誰“缺德”偷吃了蛋黃。

井遲撲哧一笑。

“你笑什麼?”寧蘇意兩口吃掉雞蛋白,疑惑地盯著井遲。

井遲這才發覺,自己走神已久:“想起以前乾的缺德事了。”

“你幹什麼缺德事了?說來聽聽。”寧蘇意來了興趣,洗耳恭聽。

“說起來跟你有關。”

井遲幾句話給她講了那一年壽宴的事,寧蘇意也笑噴了,怕被珍姨聽到,低聲說:“你還敢提,我明明沒有很想吃,卻被迫成了你的幫兇,後來瓊姨在席間提起這件事,我話都不敢說。”

井遲微微挑了挑眉,反駁她:“你敢說你沒有吃得很滿足?”

那一碗鹹蛋黃,寧蘇意當然是吃了的。他苦心孤詣偷來的,木已成舟,不可能再把蛋黃放回去,本著不浪費的原則,她勉強吃了,被齁得不行,此生再也不想吃鹹蛋黃。

吃完早餐,井遲開車載著寧蘇意去明晟藥業集團。

“緊張不緊張?”在車上,井遲問她。

寧蘇意深吸口氣,面上不顯情緒:“還好。”頓了下,她看向井遲的臉,“今天週一,你不用工作?”

“有傅明川在。”

寧蘇意想到那個高大挺拔、風度翩翩的男人,笑起來三分風流,然而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兩個碩大深重的黑眼圈,不由笑出聲:“哪兒有你這麼當老闆的?”

井遲手指敲了敲方向盤,趁著前方紅燈,扭過頭來瞅著她,抿唇一笑:“你要是覺得我閒,不如讓我給你打下手?包吃包住就行,不用付薪水。”

寧蘇意愣了下,腦袋後仰靠著椅背,偏著頭笑:“你再說我要當真了。”

半個小時後,到了明晟藥業的辦公樓,一棟高聳入雲的深藍色建築物,最頂上掛著銀灰色的招牌,在清晨陽光的照射下,折光閃爍。

車子停穩,井遲先一步下車,盡責做起助理的活,繞到另一邊拉開副駕駛的車門,手擋在車門頂上。

寧蘇意拎著提包下車,一拍他腦袋:“走了。”

井遲手撐著車頂,人沒動,眼睛望著她,打商量的語氣:“酥酥,真不用我陪你上去?給你鎮場子也好啊。”

“我是去當老總的,不是去打架的,鎮什麼場子?”這一早上,寧蘇意被他逗笑好幾回,揚手揮了兩下,踩著高跟鞋走上臺階。

門內大廳裡,兩排西裝革履的職員等候多時,終於等到寧蘇意露面,整齊恭敬地道了聲“寧總早”。

人群中有個高挑纖瘦的女人站出來,一身黑色套裝,黑髮中分,披在身後,一根頭髮絲都沒亂,緊貼著頭皮,利落得像一尊人形塑膠模特。

“寧總好,我是寧董指派給您的助理,我叫梁穗。”

寧蘇意點點頭。

梁穗一路領著寧蘇意到高層,先給她介紹了大致佈局,以及現任的各個管理人員。這些內容寧蘇意一早做過功課,瞭然於心,並未打斷她的贅述。

“您的辦公室緊挨著寧總的……我說的是您父親。”梁穗冷淡的臉上閃過一絲窘迫,寧宗德是寧總,寧蘇意也是寧總,她都不知該用什麼稱呼來區別兩人。

寧蘇意明白她所想,笑了笑:“好的,我知道。”

梁穗幫她推開辦公室的門,寧蘇意卻沒急著進去,一指走廊盡頭那間辦公室,問:“那間是誰的辦公室?”門口豎著兩盆人高的闊葉綠植,翠色慾滴,清新怡人,一眼望去格外不一樣,不怪她會留意。

梁穗看一眼,說:“那是高總的辦公室,他有事外出了,下午到公司。”

高總,高修臣,寧蘇意有所耳聞。因為爺爺看不上父親的管理能力,而她在國外留學短期內無法歸國,爺爺這幾年親自培養了一名得力助手,給予與父親差不多同等的管理權力。

這件事讓管理層頗有微詞,但抵不過爺爺一意孤行。

入職前,爺爺曾說,讓她遇到不懂的事就與高修臣商議,還說可以全然信任他。

寧蘇意斂了目光,自知有失偏頗,卻還是對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產生牴觸心理。

辦公室是梁穗一手佈置,靠近落地窗那一面放了幾盆綠植,綠蘿、蘆薈、銅錢草,還有一盆開了花的白鶴芋,花朵只有一瓣,潔白無瑕,印證了它的名字。西面擺放一張墨色的多邊形辦公桌,桌上各類工具齊全;東面是休閒會客區,一組灰色沙發茶几,靠牆一架齊天花板高的書架,分門別類放著書籍,書脊對得整整齊齊。最上面幾層太高,可能要搭梯子才能拿到放在那裡的書。

梁穗問過她要喝什麼,轉身給她倒了杯白開水:“對於辦公室的陳設,您要是有別的想法,告訴我,我再幫您調整。”

“這樣就挺好,暫時不用動。”寧蘇意對居住環境很挑剔,擺放的一物一件都得契合喜好,對工作環境卻並不講究。

梁穗緊接著抱來一摞資料和一份檔案:“這是下午會議的提要,您先看一下。另外,這些資料是目前各個部門正在進行的專案……”

——

井遲打了輛計程車,回到MY風投。日頭已經升了老高,氣溫似乎沒有過渡,一下就攀升起來,熱氣蒸騰。

經過辦公區,往辦公室走去,屬於肖晉的那間辦公室門敞開著,井遲頓了一下,站在門口往裡看。一米八幾的大男人呆坐著,眼眶通紅,手掌抹了一把臉,難過得直抖肩膀。

邊上,何既平和傅明川在低聲安慰他。

井遲敲了兩下門板,徑直走進去:“出什麼事了?”

他不認為工作上有什麼狀況能讓肖晉一個大老爺們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必然是私人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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