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麗是十分幸運,也十分幸福的那一類女孩。

她是一棵生活在保護罩下的美人蕨,海都的風雨與汙染都觸不到她;這樣的年輕女孩,如果竟碰巧知道一家地下賭場的位置,資訊只會來自一個渠道。

她的親哥哥淮拓。

在米萊狄進入地下賭場後的五分鐘之內,她就找機會從泰麗一行人身邊消失了。

她躲在二樓樓梯角落一處擋簾後,看著那群年輕人在一樓大堂中轉來轉去,找了她好一陣,才悻悻然地走了。

謝謝帶路了,米萊狄心想。

又等了一陣子,覺得他們不會再出現時,她才走下了一樓大廳。

她慢慢流連在各式牌桌機關之間,佯裝在尋找想玩的專案,仔細將賭場觀察了一遍。

儘管是地下賭場,規模卻實在不小。

二樓是她進不去的私人賭房,一樓大廳內無門無窗,裝潢精美,放著各種她連名字也叫不上來的機關。

侍應生、賭客、保鏢、荷官……各色各樣的人,在煙霧和酒氣中來來往往,怒罵聲與鼓勁聲此起彼伏;骰子撞擊著,人群歡呼著,籌碼啪啪地拍在桌上……正如族務處辦事員所說,這兒是一個三教九流的天堂。

賭場明面上的工作人員,沒有一個是高塔家的。

漫無目的地在大廳中游走了一會兒,米萊狄竟怎麼想也想不出來,該怎麼將賭場與高塔族長家聯絡起來——如果要向審判家族送信,她最起碼得有點證據才行吧?米萊狄咬著嘴唇,盯著眼前一臺博彩機關,腦海中一片茫然。

她一心想找出賭場,如今她進來了,卻沒想過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辦。

高塔家人不能自己出面,那麼賭場的負責人就一定是與高塔族長有聯絡的,應該從負責人下手……可她連對方是誰、在不在場子裡也毫無頭緒,更別提如何找到證據了;不說別的,什麼才是證據?她轉了幾圈,既沒有主意,又不甘心走,直到忽然聽見身後響起近乎野獸一般的嗥叫聲時,將全神貫注的米萊狄給驚了一跳,回頭一看,發現原來是一個又高又壯的男人。

那人足有兩米四五,從牌桌上站起來時,彷彿升起了一座肌肉虯結的小山。

他一掌拍在桌上,怒喝道:“真他媽倒黴,走走,先去別的地方轉轉手氣,一會兒再來!”

他身後的幾個人,也都不像是正經人物,模樣粗壯狠戾,散發著一股酒氣。

最叫人心中生忌的,是當那個高壯男人看人的時候,不像是在看人,倒像是在看一塊塊肉。

他們一夥人走到哪兒,哪兒就立刻清開了一條暢通無阻的路;幾個賭客避讓之後,看著他們背影小聲議論道:“是北海長藤道上,白鯊船的那幫人吧?對對……真要命噢,他們居然也在.”

聽那幾個賭客們的話風,似乎那一夥人是刀頭舔血出了名的,也不知道是海盜還是私兵。

米萊狄忽然頓住了步子。

一直困擾著她的難題,好像忽然裂開了縫,微微透出了光。

她能不能指望那幾人,在遇見問題的時候就馬上訴諸暴力?米萊狄掂量了一下懷中沉甸甸的包。

她對賭場如何運作可以說是一竅不通;不過以常理推測,如果要逼賭場負責人出馬的話,肯定得出一個不小的亂子吧?米萊狄皺眉想了一會兒,目光停在了那男人剛剛離開的牌桌上。

別看她今晚剛用撲克牌贏了錢和關鍵資訊,可她實際上根本沒有賭博過。

正好這時,一個戴單片眼鏡的中年人補上了位置,衝牌桌後的荷官說:“黑傑克是吧?我來.”

說著,他在桌上撂下兩個籌碼。

黑傑克?米萊狄覺得這名字耳熟,見牌桌附近站著幾個看客,挑了一個看著好說話的,走過去打聽了幾句,不由恍然大悟。

她以前聽說過這種玩法:黑傑克又叫二十一點,賭客與莊家在分得牌後,可以根據牌面點數選擇繼續叫牌或不叫,最後哪一方手中的牌更接近、或達到二十一點,則為勝利。

“噢,牌局開始了.”

那賭客轉過了目光,說道。

明明是五十四張不相連的紙片,在荷官的手中,簡直變成了一個有生命、有脊骨的活物,游龍般上下飛騰,看得米萊狄眼花繚亂,想不通荷官手上技術這麼好,旁人連看也看不清,怎麼避免他作弊?荷官發給賭客與自己的第一張牌,都是背面朝上的暗牌。

賭場所用的撲克牌,遠比外面的大路貨精緻多了,背面還印著傳說中上古時期統治海都的女神像,身旁還有長長的“阿爾卡納”樂章。

當然,如今的海都人,誰也不在乎什麼女神、樂章這些半神話了——常常有人說,你找不到一個沉湎於過去的海都人,因為他們永遠在向前探索,向外擴張,向闊空與大海進發。

荷官發出的第二張牌,都是正面朝上的明牌;中年紳士得了個鐵鉤,也就是十一點,荷官自己得了個6。

中年紳士握著兩張牌微微一笑,說:“停.”

“嚯,一下子就來了個鐵鉤,”米萊狄聽旁邊一個看客說,“這老小子運氣不錯,第一把就拿到了關鍵牌之一.”

看那中年紳士玩了幾局之後,米萊狄覺得自己腦海中的主意已經越來越清楚了;她抬頭一看,在遙遠角落裡發現了白鯊船上那一夥人的後腦勺。

他們即使走遠了也好認,因為其中一個後腦勺光禿禿的,紋著大片龍鱷。

那男人剛才說過,一會兒還要再回來繼續玩黑傑克的。

這個辦法,應該沒問題……米萊狄深呼吸了一次,暗暗想道。

到底是第一次幹這樣的事,她手心裡緊張得浮起了一片汗。

她先去將今晚贏的錢都換成了木片做的籌碼,隨後又找了一個角落,從包中掏出了一支炭筆。

見無人注意她,米萊狄伸出右手無名指,用筆的黑炭部分,在指甲縫裡來回刮磨了幾遍,落下的炭屑將指甲邊縫給塗得黑黑的;她拿出紙,試著用無名指在紙上劃了一下,果然紙上出現了一條黑跡。

她滿意了,又補塗了一點炭。

回到黑傑克牌桌邊的時候,正好一局剛剛結束;米萊狄徑直走向一張空座坐下了。

她這一坐下,別說周圍看客了,連荷官都不由多看了她兩眼,問道:“你多大了?父母知道你在這兒麼?”

米萊狄生怕自己多開口,他會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她乾脆晃了晃裝滿籌碼的錢袋,拿出一隻籌碼擺在桌上。

“父.”

她又按下另一隻。

“母.”

荷官點點頭,再不多問了。

周圍看客們大概頭一次見到年輕少女帶著大筆籌碼獨自出現在地下賭場,鬨鬧笑談勸說警告之聲不絕於耳;剛才給她解釋遊戲規則的那個賭客,此時見了一個新來看熱鬧的,便要重複一遍:“她連黑傑克怎麼玩都不知道,還是我幾分鐘前剛給她講的呢!”

明明把計劃想過了不止一遍,然而米萊狄萬沒料到,當她拾起兩張牌時,她的心卻頓時“咯噔”一聲沉了下去。

糟了。

賭場用的撲克牌,怎麼原來竟是油潤光滑的材質,好像蓋了一層膜似的?這麼新奇少有的工藝,米萊狄還是頭一次見;她還以為所有撲克牌,都是牛皮紙一樣的質地……她試著用指甲在牌的背面劃了一下。

果然,與劃在紙上的效果完全不一樣,黑痕一碰就花了。

行不通。

現在怎麼辦?難道好不容易想出來的主意,要放棄了麼?米萊狄幾乎能感覺到荷官目光壓在身上的重量。

她低頭掃了一眼,手中兩張牌的牌沿在掌心中微微彎曲成了弧線。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工藝這麼稀有的牌,恐怕賭場也不會常常換新棄舊吧?“怎麼樣?”

荷官催促了一聲,“準備好了嗎?”

她咳了一聲,握著牌的雙手放在膝蓋上,彷彿猶豫不決一般,想了一會兒才說:“請發牌.”

荷官看了她一眼,叫她的心都提了起來。

或許米萊狄真有所謂“新手的運氣”,她第一張暗牌是10,第二張明牌居然也是10,一下子就有了二十點。

“加牌.”

她啞著嗓子說。

第三張是個8。

看客中有人已經十分肯定地說:“爆點了.”

其他兩人此時早停止了叫牌,但是當荷官朝她再次望來的時候,米萊狄卻又說:“加牌.”

“還加?”

後面有看客笑起來,“她忘了湊的是幾點吧?”

儘管誰都知道她爆點了,但此刻明牌還未超過21,理論上還可以繼續叫牌。

荷官的眉頭一皺就鬆開了,又發給她一張5——此時明牌點數加在一起,就已經達到了23,米萊狄自動輸了局,不能再繼續叫了。

“輸了,籌碼推出去吧!”

旁邊一個賭客哈哈笑了起來,“沒見過和錢有仇的,你底牌是什麼?”

米萊狄咬著嘴唇將底牌翻開時,附近的人靜了一刻,才爆發出了一陣不解、嬉笑與嘆息夾雜的吵嚷;只是看客們的議論與猜測,絲毫也沒往米萊狄心裡去——她不是為了贏錢才坐下來的,她對於自己的目標是什麼,清清楚楚。

多虧泰麗的男友魏蓮,米萊狄今晚荷包充盈,足足換了四五十片籌碼;她一次只押兩片,所以哪怕局局都輸,籌碼也足夠她在牌桌上消磨很長一段時間了。

賭場這種吸金之處,要贏錢很困難,要一直輸下去卻再簡單不過,更何況她對黑傑克僅有最粗淺的瞭解,更談不上賭技。

為了不讓荷官起疑心,米萊狄也不能局局都爆點;她有時爆點、有時輸點,有兩次還不知道怎麼回事,竟贏進來五六個籌碼——不過一小時之後,她的錢袋還是空了一隻,她的手也終於摸過了大半副撲克牌。

當她看見白鯊船那一夥人遠遠從賭場另一頭往這兒走的時候,米萊狄就知道時候差不多了。

“我不玩了,”她十分沮喪地站起來,右手握成拳頭。

“我沒錢了.”

“快回家吧,這種地方哪是小孩來的?”

旁邊立刻有人鬨笑說。

在看客們的七嘴八舌之間,米萊狄迅速離開了牌桌。

回頭一看,她見自己的位置被另一個賭客補上了,荷官也開始了洗牌——他沒有發現自己在牌上動的手腳,果然也沒有換上一副新牌。

米萊狄低頭看了看自己無名指的指甲;原本指甲縫裡的那一條黑,現在被清出了一個白缺口。

沒問題……還差一步,還差一步,就能撞開一條路了。

她頭也不抬,緊緊抱著自己的包,直到一頭撞在高壯男人的胳膊上,才在對方一聲喝罵中急急停了腳。

“走路不帶眼?”

那一張被酒意漲得通紅的寬闊面龐上,青筋、橫肉與戾氣浮凸鮮明,比剛才瞧著更像一座不穩定的火山——米萊狄那一驚,確實是貨真價實的。

“對不起,”她道了歉,回頭看看黑傑克牌桌,又看看高壯男人。

“那個……請問,你是要去玩黑傑克嗎?”

“關你什麼事?”

他似乎沒想到,竟然有年輕姑娘對上自己還能面色如常的。

“我剛從那桌上下來……”她壓低一點聲音,說:“我輸了好多錢。

他們好像作弊了.”

那一夥人的腦袋,登時都朝她轉了過來。

“你說什麼?誰作弊?”

那個高壯男人低下頭,眼角里血紅,吐息裡是濃濃的酒臭。

“賭場.”

米萊狄說。

那荷官只是個碰巧在這兒工作的陌生人,可惜事到如今,她不得已也要連累荷官一次了。

“荷官發牌的時候,有時從上開牌,有時從下開牌,我注意到手法都不一樣……會不會是為了尋找他們事先做好記號的牌?不僅是黑傑克,其他桌上的荷官好像也是這樣.”

“什麼記號?”

紋身光頭問道,“那牌面光滑的,很乾淨,怎麼做記號?”

這也是剛才叫米萊狄差點絕望了的地方。

那副牌上的罩膜不僅光滑,還略略有點硬,把紙牌好好保護起來了。

如果牌面上有劃痕、摺痕,一眼就能看出來;至於炭筆一類的記號,根本沒法留住,一抹就掉。

再說如果荷官洗牌時發現自己手指髒了,豈不立刻就知道桌上有人在動手腳麼?她那時握著牌,渾身僵直地坐了半分鐘,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會在這樣一道關卡上失敗——直到她忽然意識到,她其實根本不必在覆蓋著保護膜的牌面上動手腳。

“你們檢查過?”

米萊狄問道:“不止牌面,牌邊也可以作記號的,比如牌的四個角……記號也不用多,只要幾張關鍵牌的牌角上塗黑一點就夠了。

不過,我、我不敢仔細檢查,我怕惹麻煩.”

話一出口,她就知道奏效了:他們生疑了。

幾人互相看看,臉上罩下來一層陰雲。

“媽的,怪不得老輸錢,”一個稍矮些的男人,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咱們再去看一次,要是有哪怕一粒灰粘著,我都要給那小子的頭揪下來.”

米萊狄生怕他們會把自己也抓上,聞言趕緊裝作吃了一驚的樣子,趁他們沒反應過來,轉身就跑;她的速度與反應一向極快,哪怕成年男人也追不上她,幾息之間,她就穿過了大半賭場。

遠遠看著那夥人大步生風地向黑傑克牌桌走去,米萊狄趕緊走向了角落裡一個保鏢。

那夥人有了提示,要不了多長時間就會發現在幾張關鍵撲克牌的右上方,果然都被塗了個黑角;到那時,他們至少也該鬧一鬧吧?當然,他們不會知道,那是米萊狄偷偷將牌角邊沿抵進指甲縫裡時,沾上的炭筆汙漬。

她之所以在黑傑克牌桌上一坐半小時,不是因為她想輸錢,是因為她必須要耐心等到自己拿到關鍵牌的時候,才好下手作記號。

她叫的牌越多,拿到關鍵牌的可能性就越大,所以她才不得不硬著頭皮,一次次地故意爆點。

她就算沒有賭博的習慣,也知道最基本的一點:對於作弊者而言,作記號只是一半。

另一半是得拿到牌,否則作了記號也沒有意義。

或許正是因為這一點,那荷官才沒有生疑——米萊狄對什麼牌什麼時候落進自己手裡,完全沒有決定權,若只是為了贏牌,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作記號呢?今晚她的目標,偏偏不是贏牌。

“你快去黑傑克那兒看看吧,”她跑到那保鏢面前,說:“白鯊船那夥人好像要去找荷官的麻煩,我剛才看他們腰上好像彆著東西,不知道是什麼武器.”

賭場裡不允許攜帶武器和武力機關;不過只要是規則,就有被破壞的時候。

保鏢的目光遠遠落在那夥人身上,面色果然一驚,來不及多問,衝不遠處同事喊了一聲,幾人一起快步趕了過去。

米萊狄幾步衝上樓梯,緊緊攥著扶手,屏息等待著。

就在那一夥人推開荷官、搶過撲克牌一張張翻看起來的時候,保鏢們也到了。

一開始,還只是雙方之間的口角和小騷亂;然而在他們發現了塗得黑黑的牌角之後,就好像熱油裡濺了水,情況登時控制不住了,沒過一會兒,一臺機關就被橫飛出去的保鏢給撞歪了。

桌子在尖叫和怒罵聲中被掀翻了,推推搡搡之間有人沉重地捱了一拳,幾乎在轉眼之間,半空中就濺開了一片血。

許多腳步蹬蹬穿過賭場,有的逃,有的趕,有的攔……那夥人像越來越急的漩渦中心,誰觸及了都要被捲進去,賭場天花板下回響著嗡嗡的混亂,眼看著亂子越鬧越大了。

這樣一團混亂,能讓她如願嗎?從一片混亂中,米萊狄幾乎是煎熬地等待著;不知多久,她終於在一片混雜驚恐的叫聲裡,聽見有人高聲喊道:“快去叫漢睿先生!”

那應該是負責人吧?應了一聲“是”的那個女侍應生,轉身就朝賭場另一頭匆匆跑了過去。

米萊狄心中一凜,彷彿總算再次喘上了氣——她知道這是她唯一一個機會了,立即從樓梯上一翻而下,急速避開了一路上的混亂衝撞,跟著女侍應生來到了後方一扇不對賭客開放、緊鎖著的大門前。

女侍應生手忙腳亂地掏出一把鑰匙,開啟了門。

她心中著急,門一開就鑽了進去,絲毫沒意識到自己身後徐徐合攏的大門,被一隻手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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