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西阿陀,梅鹿酒的一種。

濃郁柔醇,像熱烈女郎的一層層絲綢裙,在金邊水晶杯裡盪漾出深酒紅,紫紅,暗紫。

僅這樣一杯,不知要換去伊丹的多少工時。

“頭腦、知識與能力的完美平衡”、“英雄出少年”、“照亮海都未來的寶石”……等種種溢美之詞,已經在海都指揮官府的舞廳裡迴盪了半個晚上。

參加慶祝宴的各方人物,好像來之前都背下了同一套客氣話。

他們因酒食而紅亮的嘴唇上,此起彼伏著相似的說辭,但他們看向米萊狄的眼睛裡,閃閃爍爍的光,才流露出了一點真正的心思。

我可不希望我們家出一個這樣的年輕人。

茶羅斯可真夠倒黴的……高塔家經此一役,沉淪了也不出奇。

無親無故,怎麼接手高塔家?她肯定需要朋友,不妨讓我來吧。

以及誰也沒說出口,但是米萊狄卻已經聽了無數遍的那個念頭:也不知道她能夠把這個位子坐多久?米萊狄此時正後背筆直地立在舞廳中央,與她一樣曾經遍體鱗傷的手杖,被她握在掌中,另一段深深抵入厚地毯裡。

她大概是唯一一個沒有按傳統習慣在正式場合穿上長裙的女人——她穿著那一身差點花盡了她的財產,才領著她見到了露娜的獵裝;它貼合承託著米萊狄的一舉手一投足,儘管與慶祝宴的場合格格不入,卻總能引來悄悄的、壓低的羨贊。

在她身邊,華服男女身懷濃烈香風,來來去去;餘光裡盡是耳環,錶帶,和精心打造的髮型,在燈火下所閃爍起的致致光澤。

原來……這就是推開那扇門後的世界啊。

米萊狄近乎冷靜地想道。

像小酒館裡的海員喝啤酒一樣,她仰頭就將那杯昂貴的曼西阿陀送入了喉間,順手一送,將杯子留在了一個路過侍應生所端著的托盤上。

米萊狄拄著手杖,慢慢走入了舞廳一角;經過一段時間的療養,她的傷已經好了大半,只是活動起來時仍有一點僵硬虛弱。

勝出的未來族長們,大多都被安排在了這一處,只是此刻仍留在座上的卻沒有幾個人了。

一看就是把最好的裙子翻出來穿的麥芽,在聽了一晚指揮官的讚美演說、喝了好幾杯紅酒之後,此刻也放鬆多了;看見米萊狄,她迎上來小聲說:“好奇怪,剛才有個侍應生,讓我轉告你幾句話.”

“什麼話?”

“他說,他沒法去見你,他不想被指揮官看見。

而且他還說……夜、夜什麼號?馬上就要開船了,他要走了.”

米萊狄一凜:“那人什麼樣?”

“一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藍眼睛,長得蠻好看的誒。

他說,要是有一個叫馬可波羅的小孩去找你的話,你一定要見他.”

他要離開海都了?米萊狄一怔。

那個男人毫無疑問,肯定是路冉舟——可是她在賽後甚至還沒有機會再見上他一面,想不到他與宋飛鴉等人就要再次踏上一段航程了。

海上生活如此顛沛流離,再次相見時,不知道是下一年,還是半生後?米萊狄皺眉想了想,覺得自己沒聽過馬可波羅這個名字。

她最近一直住在指揮官府內的小醫院裡,路冉舟是指那小孩會去小醫院找她麼?但是他知道她今天晚上就搬走了嗎?米萊狄的下一個居所,是高塔家的族長府。

別管底下如何暗流洶湧,至少明面上,一切都是按照規則來的:所有勝出的人都出席了接任儀式以及慶祝宴,包括西涯度;失敗的羅更,以及夢生族長,也都被安排撤出了族長府,解除了職務,暫時凍結了族產。

今日上午,在接任儀式與慶祝宴開始之前,米萊狄那幾件可憐的包裹,就已被先一步送往了族長府;她還按照規矩,先去府內看了看,認識了一遍新僱的管家與僕傭——她以前不懂,自己一個人,為什麼家裡卻非要僱十來個人不可,直到把族長府轉過一圈,她才算是明白了。

“再沒說別的了?”

米萊狄問道。

麥芽搖了搖頭。

她的目光投向米萊狄身後,忽然面色一變,重新緊張起來——不必她說,米萊狄都知道自己背後此時走來的人是誰。

當麥芽趁機溜走、她轉過身的時候,她果然遇上了西涯度那一雙鐵灰眼睛。

他同在場大多男人一樣,穿了一身黑色長禮服,但不知道為什麼,黑衣穿在他身上,彷彿空間裡裂開了一節窄窄的縫隙,暗沉沉地,光也逃不走。

“請容許我向你的運氣致意,”他舉起酒杯,唇邊的笑又禮貌,又嘲諷。

“原來我和雨甘對話的時候,你就在我們腳下藏著.”

儘管聽不到對話內容細節,但是比賽中的幾個關鍵時刻,也都被“阿爾卡納之星”等好幾家報紙反覆報道過了;米萊狄藏身湖中,西涯度卻在她頭上與雨甘對話的那一幕,成了觀眾津津樂道的場面之一。

“謝謝.”

米萊狄坦然地一點頭,好像聽不出來他的意思似的。

“人若要成事,能力與運氣缺一不可,是不是?”

西涯度垂下眼睛,輕輕抿了一口酒。

“說起來,你的運氣也不錯,”米萊狄平靜地說,“你拿的東西若不是氣流滑板,你也不可能在遊戲結束前趕上我們,搶回徽章.”

“我就是沒有它,也一樣能拿得到.”

西涯度掀起眼睛,從垂落的深褐卷劉海之間,冷冷地盯著她。

米萊狄笑了。

“我就是沒聽見你們的對話,也一樣能勝出.”

“說得好。

那讓我再向你致意一次,”西涯度第二次舉起酒杯,低聲說:“能在沒有縫隙的地方,撬開一條縫.”

他並沒有詳說,但米萊狄很清楚他指的是什麼。

正好在這一刻,樂隊的下一支曲子響起來了,十分應景地,是“狂想圓舞曲”。

當一對對舞伴從他們身邊滑入舞廳中央時,米萊狄低下頭,湊近他的耳邊說:“沒有縫隙?確實……在整場比賽裡,你一直代表著審判家族的意志,看上去無懈可擊,真叫我差點絕望了。

可是處刑人與審判,畢竟是兩家.”

“審判家族發行的武力機關,都受他們的機關術與構築模組限制,不能對審判家族的人發動。

而一直對他們如此忠心的處刑人家族……卻悄悄地換下了構築模組。

被釜底抽薪的機關,就沒有限制了,對吧?”

在提琴順暢柔滑的音色裡,米萊狄輕輕說:“你說我……不接受現有的權力階梯,也不願維護它……你也在說你自己,是不是?”

西涯度啞著嗓子笑了一聲。

“就當滿足我的好奇心吧,你是怎麼辦到的?”

“我有朋友在觀賽席中,”因為涉及路冉舟,米萊狄只含糊帶了一句。

西涯度點了點頭,沒再詳細追問。

從他的態度來看,雨甘應該已經替她把話帶到了;那句話看上去平平無奇,但實際上隱含的寓意,米萊狄想西涯度一定很清楚——畢竟他們本身之間並無仇恨,只是立場不同之下的一場衝突;囿於齟齬而不能縱觀全域性,不是一個聰明人該有的做法。

“你有朋友過來了,”西涯度忽然低低地說。

米萊狄轉過頭,發現果然又有一位熟面孔朝她走了過來。

這一晚,從指揮官的祝賀致辭結束開始,走近米萊狄與她搭話的人一個接一個;但是她為了與這個人對話,卻已經等待了一晚上。

“舅父.”

她溫柔地向茶羅斯一笑。

茶羅斯的麵皮裡也同樣含著笑。

他看了看西涯度,又看了看米萊狄。

“想不到啊,海都的兩位少年人才都在這兒,聊什麼有趣的事了?”

“是我邀請他一舞,”米萊狄笑著答道,好像這只是親戚間的一場閒話。

“噢?”

茶羅斯彷彿也很為這一位族人而驕傲似的,面色紅亮,向西涯度問道:“那你們怎麼還在這兒?”

“因為我想看看她如何在這樣的情況下,”西涯度放下酒杯,慢慢地說,“把一支舞曲跳完.”

他轉身離去後,茶羅斯才從他的背影上收回目光。

米萊狄從手杖上微微傾過身子,很關切:“羅更表哥如何了?”

“現在還可以.”

茶羅斯十分寬厚地答道:“那孩子一向韌勁兒好,接下來會感覺更好的.”

米萊狄將這句話在心中緩緩過了兩遍。

“畢竟只是受點皮外傷,嗆了一點水,”茶羅斯十分斯文地說,“角逐族長之位失敗,更不是什麼不可挽回的事。

人死了,才什麼都完了.”

“舅父說得真對.”

米萊狄感覺到自己嘴角的笑慢慢涼下去,答道:“我聽了心裡安穩多了。

畢竟誰知道呢,死一個再不起眼的人,也不知道未來會有什麼後果。

舅父應該最清楚了.”

“我可以向你保證,有的時候,”茶羅斯抹了抹手上不存在的灰,說:“死一個人產生的後果,是很小很小的.”

“是嗎?到時就勞煩舅父告訴我了.”

米萊狄答道。

茶羅斯一言未發,面無表情地轉身離開了。

米萊狄摩挲著手杖,陷入了沉思。

慶祝宴結束得十分圓滿。

若是遠遠看上去,這一個聚集了海都最上層人物的舞廳裡,來往的都是儀表堂堂,姿態萬方;大概誰也想不到,在風度,見識和玩笑之間,還包裹了那麼多的慾望和暗箭。

謝絕了指揮官安排給她的司機,當米萊狄獨自走向停車場的時候,其他人似乎都已經離開了。

一切燈火談笑,杯觥交錯,舞步奏樂,都被涼下來的夜色沖淡推遠了;她聽著手杖尖與鞋跟打在地面上的輕響,聽著她的腳步聲拋下她,遠遠乘上夜風奔逃了,好像它們並不在乎海都平整的地面,只願同去遠方大海上看一眼。

“米萊狄小姐?”

或許是那幾分酒意令她降低了警覺,或許是那說話人個子矮小;當那人影忽然從她的車後轉出來時,米萊狄也生了一驚——手杖向前一轉,她這才看清,說話的人似乎是一個男孩,不過十二三歲之數。

二人在燈光下第一次四目相交時,不由都稍稍怔了一怔。

“抱歉,”那男孩走入光下,目光明亮地看著她,小聲說:“我的名字叫馬可波羅.”

米萊狄打量了他幾眼。

因為還沒長開,他看上去有幾分像個女孩,尖尖的下巴,小小的紅唇。

“路冉舟讓你來找我?”

她低聲問道,四下看了看。

除了指揮官府的機關車之外,附近的車子幾乎都已經開走了,夜色寂靜,彷彿方才的慶祝宴只是一個幻覺。

“是的,”馬可波羅有幾分迫切似的,往前踏了一步,“米萊狄小姐,你別怪我說話唐突,可是你如今做了族長,你也要讓其他族人像你的母親一樣繼續去清汙嗎?”

作為讓今年試煉賽地震的人,她的經歷,以及死於汙染區的伊丹,都早已在海都各個報紙上轉了不止一圈。

米萊狄緊握著手杖,一言未發。

那孩子卻好像已下定決心,即使把她得罪透了,也要把話說完:“僱傭貧民清汙的話,你不是也把那些人給推上了一樣的路嗎?”

米萊狄靜了一會兒,忽然開啟了車門,向馬可波羅一歪頭:“上車.”

馬可波羅一怔,手忙腳亂地爬了進去。

深夜的海都道路,僅僅被路燈染亮了一團團淡黃,空蕩,筆直而依稀。

機關車行駛在暗藍的風中,白月始終穩穩浮在畫框般的車窗裡。

年輕男孩清潤的嗓音帶著幾分小心,與引擎聲一起,顯得車內越發寂靜。

“我希望你沒有生我氣……你是海都所有族長,所有高官中,唯一一個真正明白汙染結晶的分量的人……只是讓人去清汙的話,就是不斷以人命去填那一個永遠也填不滿的坑——”“你說的我都想過.”

米萊狄低聲打斷他,“我準備開發新機關術,以機關清汙。

一年也好,兩年也好,只要我還是高塔家族長,我就要讓那機關術問世.”

馬可波羅靜了靜。

他彷彿胸口中有什麼要忍不住了,像只小狗似的在座位上轉過身子,看著她的側臉說:“如果……我跟你說,那機關術馬上就要問世了,並且不僅僅是清汙,甚至能從源頭上解決汙染呢?”

米萊狄只覺自己的面板上酥慄慄地泛開了一片雞皮疙瘩。

她終於明白,為什麼路冉舟會讓這個孩子來找她了。

“你應該明白這件事的分量,”即使對方還是個小孩,米萊狄說話時,依舊將他當成了一個成年人對待。

“所以我希望你在繼續說下去之前,能考慮清楚.”

“當然!”

馬可波羅立刻說,“米萊狄小姐,這件事已經在我心裡醞釀了不知多久了。

我有一位老師,名叫芬奇。

他從幾年前開始,就一直在研究開發一種名為‘差分機’的機關……”當車子在漆黑大海邊上的公路停下來時,馬可波羅又輕又急、偶爾還有點打結巴的敘述,也終於到達了尾聲。

“當‘差分機’能夠再度創造出‘生命海浪’時,”他完全沉浸在隱隱的興奮裡,望著窗外一望無際的海面,說:“海都就能夠再次獲得取之不盡的清潔能源……結晶汙染,也就要成為歷史了。

這……這兒不是高塔家族長府啊?”

馬可波羅說得太入神,這才發現窗外只有大海——他們已經離開了海都中心區。

米萊狄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若世上真有女神,那麼女神待她不薄。

“你會開車嗎?”

她轉頭問道。

馬可波羅眼睛亮亮的,但有點不好意思:“開得……嗯,還行吧.”

似乎他給自己悄悄吹噓了幾分,又沒遮掩這一點。

米萊狄微微一笑,說:“第一,你回去轉告你的老師芬奇,等我處理好手頭上的事,我會第一時間去見他。

而且你告訴他,他不能將差分機一事再向旁人洩露半個字.”

馬可波羅點了點頭。

“第二,我需要你開上我的車,將它停在高塔族長府門外.”

米萊狄低聲說:“車一停下,你立刻就離開,不要逗留……為了你的安全.”

昏黑寬容的夜色,逐漸吞沒了那輛機關車遠去時的尾燈。

米萊狄跨過公路,沿著海岸線向前走。

寒白稀零的涼星下,漆黑柔軟的大海隨著一波一波海浪,皺褶起來,再舒展出去。

她知道,在前方不遠,有一隻送行艇正在等著她。

在離開試煉賽之後,她已經經歷的一切,她未來要面對的一切,她都還沒有對一個人說過——好在,伊丹對女兒是相當有耐心的。

當馬可波羅將車停在高塔族長府門口,匆匆跳下車消失了蹤影的時候,米萊狄正駛向大海。

當高塔族長府門在黑夜中被拉開了一條縫的時候,她剛剛停熄了那艘老船的引擎。

當爆炸火光伴隨著轟然巨響穿破了族長府屋頂的時候,米萊狄正躺在夜航船的甲板上,被搖籃一樣的海浪來回輕輕推搖。

當驚叫聲與機關呼嘯著劃過夜空,當有人怒吼著“她在哪兒”的時候,她望著淡白的星月,慢慢閉上了眼睛。

她想起了那隻叫“混沌之淚”的海怪。

她也從沉睡的海底被驚醒了,一波一波由仇恨,慾望與命運形成的海浪,託著她的腳步,上了岸。

回頭時,世上再無她的同類。

而前方,是一個屬於她的海都。

米萊狄快要沉入夢鄉了。

她知道,她的旅途才剛剛啟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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