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倚在高座旁的權杖被窗外日光曬熱的時候,米萊狄就知道,又一個夏天到了。

她總是會忍不住想起,改變了她整個人生軌跡的那一日,就處於她十七歲那年夏初,漸漸開始熱起來的時節裡。

它最初呈現的模樣,是海都街頭上一場“新機關術推介會”。

海都像一塊藍天下的巨大圓形錶盤,穩穩坐落在大海中央。

夏日到來時,廣場與街巷中滌盪著溼潤綿長的海風;各式飛行機關投下的陰影,從繁複林立的樓群上緩緩劃過;數十米高的巨型機關,在空中展開了一張菸斗商的廣告橫幅……在白熱融融的陽光下,海都的一切都在閃爍發亮。

包括米萊狄浸了汗的額頭。

“‘影現術’是最新穎的機關術之一,它糅合了海都與長安的兩者之長,採用了新發掘的物料……請看‘影現機關’!”

展臺上,大熱天還一身長袍的長安大叔揮揮手,他的年輕助手忙將一個方盒子似的機關端了出來。

儘管隔了老遠就把米萊狄給吸引過來了,不過“新機關術推介會”的規模其實很小,擠在一家空中旅行社和一家零食店之間,只給看客留了十來平米的地方。

她站在熱意騰騰的人群裡,連頭上汗珠都忘了抹,一眨不眨地望著機關。

她活了十七年,用過機關、拆過機關,卻至今也沒有一部屬於自己的。

基礎粗淺的普通品,她能買得起組裝物料,可她看不上;她為之心動的,家裡又負擔不起——她媽媽就點著她肩膀,笑罵過她心氣高,不肯將就。

“看著也沒什麼出奇嘛,”有人說。

確實。

那機關方方正正,僅有茶壺大,應該可以作為大型機關的元件;唯一特殊的,是它肚下浮凸起伏的金屬小方塊。

就算知道自己買不起成品機關,也出不起價錢學習,米萊狄還是在心中暗暗琢磨起了它的構建模式。

“它的效果可是能叫你大開眼界啊.”

中年大叔笑著說:“我給大家演示一下它的作用,請看這張桌子.”

那桌子被絨布罩得嚴嚴實實,地板都遮住了。

“我們事先在桌下放了一件物品,究竟是什麼,我暫且賣個關子,因為你們馬上就要發現了.”

年輕助手將機關捧在雙手間,平行對準了桌面。

在嗡嗡一陣機芯運轉聲裡,灰方塊的底部投下了數道光束;隨著他將機關一圈圈劃過,光束也跟著在桌面上遊走,只是等了一會兒,什麼也沒發生。

正當眾人浮起不解時,卻見光束驀然一收,緊接著從灰方塊頂部跳出了一團光,光中浮著一個淡淡的陰影。

陰影濃淺交錯地形成了一個物品影象,就像是用長安水墨凝成的一樣;它脖頸細長,身體圓潤,仔細看還能辨認出它身上的標籤。

低低的譁然聲中,有人眼尖,認出來了:“酒瓶?”

“沒錯,”中年大叔得意起來,掀開桌布,果然露出地上一隻與影像肖似的酒瓶。

“它展現出的就是這瓶酒。

影現機關可以穿越屏障,重現屏障後的物品!”

這一下,人群頓時激動了。

有人討論起它的用處,有人想再看一次,有人諮詢起價錢,還有人大聲問道:“它有哪些限制?我拿它照我爹的小金庫,能穿透嗎?”

在鬨笑聲裡,中年大叔開啟幾隻紙盒,掏出寫著介紹的長紙卷,展開掛在早就拉好的一根繩上。

別看他是長安人,對海都的商業推銷手法倒是一清二楚,將“影現機關”的發揮範圍、作用限制等等,都解釋得明明白白。

”我們能上去試試嗎?要是不起效果怎麼辦?”

一個年輕男人挑戰似的問道。

中年大叔想了想。

“可以,只要按照指示正確操作,我打包票,機關就可以順利顯示出影像……如果不行,我這臺機關白送給你.”

他很知道如何挑起觀眾興趣——很快,不少人都上臺試過了,用的屏障和物品也五花八門。

有人在磚石下壓了戒指;有人往菸草盒裡塞了銅幣;還有人舉起木板,要他看看自己胸口上的紋身是什麼形狀——米萊狄盯著那個年輕助手,見他將機關翻了過來,光束水平地打在木板上,同樣成功了。

每一次,機關都能從發光面的反方向上,展現出物品影象。

這機關真不錯,米萊狄有點遺憾地想,肯定很貴吧?中年大叔見現場情緒越發高漲,笑著問:“誰還想來挑戰?”

等等,如果用那個辦法的話……米萊狄看看臺上,又看看旁邊的商店,心中突然浮起了一個主意——或許她今天真的能夠拿到這部機關呢?“我知道了,”她越想越覺可行,主意一定,揚聲叫道,“它看不透紙.”

介紹中沒寫紙,可能沒人覺得一撕就壞的紙也算是屏障。

中年大叔覺得很好笑似的。

“磚石都可以,何況薄薄一層紙?”

“不,我有把握證明,”米萊狄一邊喊,一邊擠出了人群。

身後有人笑道:“小姑娘,你總不會真覺得紙能擋住機關吧?”

“如果你能證明,這臺機關就是你的了.”

中年大叔挺好脾氣地說。

米萊狄提議道:“不過就這麼幹巴巴地試,不太有意思,我們玩個小遊戲吧。

長安人玩過‘變數’嗎?”

中年大叔剛一搖頭,年輕助手“啊”了一聲。

“是不是各拿一些小東西,互相猜對方拿了幾個?”

“不完全對.”

米萊狄大大方方走上展臺,將臺上的紙盒撿起兩個,遞給中年大叔一個,又自然而然地掏出早準備好的零錢,遞給助手,向他吩咐道:“你能去旁邊零食店買十顆糖嗎?記住,只要十顆.”

疑惑地看了一眼老闆,得到他的點頭後,助手茫茫然地去了,很快帶著一個小紙包回來了,紙包裡果然是十顆圓軟扁平的柿糖。

“我們各有五顆糖,和一個紙盒.”

米萊狄分給中年大叔一半柿糖,引他走向桌子,一人一邊站好了。

“我們可以決定在各自的紙盒下放幾顆糖,一顆不放也行。

這一步要小心,別讓對方看見,剩餘的糖也要收好。

然後我們針對二人盒中糖的總數,輪流猜一個數字.”

“可我的機關不是為了猜呀,”中年大叔見他們吸引的觀眾越來越多,挺高興地說。

“對,所以我願意讓你用機關照一照我盒下的糖,再說個數字。

但我卻只能用猜的,而且我必須避開你猜過的數字.”

“那你不是必輸無疑了嗎?”

臺下有人立刻問道。

米萊狄充耳不聞。

“我想要試試,你的機關能不能連續成功兩次,所以在你提出一個總數之後,我會把手伸進盒下,可能增減糖數,也可能不動……之後你再照一次,看看我的盒裡有幾塊糖。

放心,我的糖會一顆一顆分開放,方便你用機關照。

當你第二次提出數字後,才輪到我也說一個。

你有兩次猜測機會,我卻只有一次.”

在確認大家都理解遊戲規則後,她笑著說:“我保證,最後是我猜對了,你猜錯了.”

“你的遊戲可賺不走機關!”

中年大叔笑了起來,“你是不是以為機關呈現的影象,有時間前後之分,導致我會數亂?那你錯了,就算有幾個物品,影象也是統一呈現的.”

“是嗎?如果機關出錯,那你也就出錯了.”

米萊狄看他搖搖頭、好像覺得自己這話十分荒謬,笑著說:“那我們就試試吧.”

“好,”中年大叔點頭說,“要是我說錯了,機關白送給你.”

如剛才一樣,操作機關的人是年輕助手;米萊狄與大叔二人先把糖放在衣袋裡,才用手攥住一把,伸進盒下放好。

他們都很小心,米萊狄還用一隻手擋在盒外,臺下人伸長脖子也沒看見他們放了幾顆。

“你可以來照了.”

米萊狄向助手吩咐道。

助手用比剛才仔細十倍的勁頭,將機關底部對準紙盒,遊走幾圈,沒過多久影像就跳了出來:米萊狄盒內有三顆糖。

中年大叔笑了笑。

“我猜過的數字,你就不能再猜了,就算你透過我的報數,知道我放了幾顆糖,你也必須避開正確的總數,猜一個錯的?”

“是,除非你錯了.”

米萊狄雙手插在兜裡,神色輕鬆地說。

“我已經明明白白看見了,怎麼可能錯?”

中年大叔皺起眉頭,說:“我們盒內一共有四顆糖.”

“確定嗎?”

米萊狄再三確認幾次,見他始終不改口,笑道:“那麼我要換糖數了.”

臺下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米萊狄身上。

她再次將一隻手伸進盒內,另一隻手同樣擋在盒外,過了一會兒才說:“好了,再來照吧.”

這一次,半空中清清楚楚顯示出了四顆糖。

明明讀取影象時一切順利,可是米萊狄卻是一副成竹在胸的神色。

中年大叔看著她,也生出了遲疑,慢慢說:“你……你多放了一顆,加上我的,現在一共有五顆糖.”

“你確定嗎?你的機關犯錯了.”

米萊狄十分為他擔心似的,晃了晃紙盒裡的糖,說:“這種新機關很貴吧?真要送給我?你再考慮考慮.”

“你想讓我對自己產生懷疑,自己犯錯?”

中年大叔額上泛著汗光,咬牙說:“五顆!我相信影現機關,肯定沒錯.”

“看來我今天要拿機關回家了.”

米萊狄搖著頭說。

臺下人群已經按捺不住了,紛紛要她趕緊開啟盒子;中途才來的人,也忙著向其他人打聽怎麼回事。

這一團喧鬧逐漸蔓延到了街上,引得遠處走來的幾個少年也停下腳,站在人群外,遠遠盯著推介會的展臺。

米萊狄一抬頭,恰好與那幾人目光對上了。

她面色不動,轉頭看著中年大叔,說:“可我猜總共有六顆.”

臺下人可能都沒想到,自己今天會如此關注幾顆柿糖——在兩隻紙盒離開桌面時,眾人靜了兩秒,喧譁聲才轟然而起;前排觀眾回頭喊道:“六顆,真的是六顆誒!”

一共六顆柿糖,五顆在米萊狄盒子下,橘紅糖色微微洇開在桌布上。

“我贏了.”

米萊狄再次笑了起來。

“怎麼可能?”

中年大叔這一驚非同小可,對助手問道:“是不是你剛才沒操作好?”

“沒、沒有啊,”助手也慌了,說:“我把每個角落都照到了,也保持了正確距離……你看見了的呀!”

“別怪他.”

米萊狄抬起手,示意眾人安靜下來;遠處那幾個少年的目光像針一樣紮在她身上。

“他做得很好,大叔沒騙人,影現機關也果然是一個非常優秀的機關……其實是我動了一個手腳.”

“什麼手腳?”

中年大叔一怔。

“在我們開始玩變數遊戲時,大叔你就不會贏啦.”

她笑著說,“我之所以又換糖,又要你猜兩次,除了要知道你放了幾顆,更重要的是,我在爭取時間.”

她指著桌上其中一顆糖,說:“你看,它的糖色是不是洇開了?”

中年大叔點點頭。

“當我反覆問你確不確定的時候,我把手插在兜裡,一直攥著它.”

米萊狄翻開盒子,指著盒壁內側一點橘紅,說:“夏天裡人體溫會升高,我把柿糖攥在手心裡一陣之後,它就會漸漸化開一點,變得黏黏的。

當我換糖數時,我在桌上放下了另一顆糖,卻趁勢將化開的糖粘在了盒壁上。

我盒外的手不是為了要擋住觀眾視線,而是為了能夠在我粘住糖的時候,固定住盒子的位置,免得它被我推開.”

中年大叔睜圓了眼睛。

“當你確認我盒內有四顆糖後,我讓你重新考慮,趁機搖了搖盒子,讓它掉了下來.”

米萊狄看出了他未出口的疑惑,解釋道:“因為是你助手買的糖,所以你毫沒懷疑吧?不過那家零食店裡能一顆一顆散賣的,只有這種對我而言很方便的柿糖.”

中年大叔明白了。

“所以你才特地囑咐只要十顆……給他的錢也是算好了的吧.”

“對,不好意思,這是我一個海都人欺負外地人了.”

米萊狄笑著說,“再加上我注意到了影現機關的執行規律,每一次執行時,它都必須將底部對準屏障。

之前照那一位大哥胸口的紋身時,你的助手還不得不將它翻了過來……也就是說,用於探測的光線只能以垂直的角度,檢測到屏障後的物品。

“當你映照出桌下的酒瓶時,我就在想,明明機關轉的圈子很大,為什麼桌腿沒有也一起出現呢?那是因為只有處於光束末端的物品才會被‘看見’,與光線本身平行的東西,不會出現在影像裡……所以,粘在盒壁上的柿糖才躲過了機關.”

“你的觀察很仔細,而且還能馬上利用這個盲點……”中年大叔感嘆道,“是我小瞧你了.”

米萊狄轉過身,面對臺下觀眾揚聲說:“我是動了手腳不假,但是第一,影現機關確實效果出色;二,正因為它是少見的好東西,哪怕是作為高塔家族人的我,也會不惜做些小動作,想要把它贏到手.”

剛提出玩遊戲時,她的“小動作”就開始了。

為了不給中年大叔生疑反對的機會,她問的不是“我們可不可以玩個遊戲”,而是“長安人玩過變數嗎”;藉著回答與解釋的機會,“玩遊戲”的前提就被預設了下來。

“高塔啊,”臺下有人喃喃說道,“那不是‘海浪協奏曲’成員家族之一嗎?”

“那是什麼?”

年輕助手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老闆。

“海都是由數個家族一起議事理政的,這種機制就叫海浪……誒呀現在也不是說的時候.”

中年大叔對助手的耐心比對顧客的少。

米萊狄笑著對他說:“我屬於勝之不武,究竟送不送我這一個機關,是大叔你的決定.”

他猶豫一會,終於抱起桌上的影現機關,走近米萊狄。

“我願賭服輸,”他將機關放在米萊狄的雙手裡,嘆息著說:“畢竟遊戲規則是要看盒內一共有幾顆糖……你雖然動了手腳,糖卻確實在盒內。

是我們被盲點矇蔽,沒有檢視盒子內壁。

你贏了,這一部機關,理所當然應該給你.”

臺下眾人都沒想到,今天不僅看了新機關術的推介,還看了一場有意思的打賭,紛紛笑著叫嚷起來,還有人鼓起了掌。

插曲之後,推介會的下一步也展開了。

有人下了買機關的訂單,有人報名要學習影現術……在忙忙活活的嘈雜中,米萊狄十分禮貌地向長安二人道了謝。

離開展臺時,她懷中是一部方方正正的機關,和一顆砰砰亂跳的心臟。

她還不敢相信自己真成功了,她終於有了第一部機關,還是這麼新奇的門類!當米萊狄走上街道時,那三個一直遠遠看著展臺的少年也跟了過來。

他們的腳步像一股涼風,吹冷了她的目光。

“想不到啊,”為首少年踱步走來,盯了她懷中機關幾眼,說:“我還能看見這麼丟人的場面.”

“怎麼,你一般不照鏡子?”

米萊狄溫柔地問道。

為首少年一愣,反應過來時,臉上雀斑都漲紅了。

“你為了區區一個小機關,又使手段,又幫人宣傳,用盡心思還不夠,你還拿我們高塔家族的名字,給那機關術背書?你以為你最後那點暗示,別人看不出來嗎?”

米萊狄眼睛只肯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與機關,好像他的臉叫她看不下去似的。

她很清楚,自己擺出這種十分清高傲慢的模樣時,特別氣人。

“說起來,你我也是表親……”她慢慢說道,“對骨氣的見解卻真是不一樣。

我接受外人的挑戰,從別人手裡賺機關,你們卻連散步都不敢離家族太遠,生怕族長家一叫,你們不能馬上撲到人家腳底下去.”

“你以為女孩隨便說話就不會挨教訓了?”

另一個年輕人陰沉沉地說。

為首的忍住怒意,冷笑了一聲:“明明家裡只是個清汙的,還一副眼高於頂的態度,怪不得沒人喜歡你。

怎麼,今天你也不去清汙嗎,又是隻讓你媽去啊?”

這話猝不及防地紮了米萊狄一下,叫她小腹一陣翻攪——他們太清楚自己的痛腳在哪兒。

她立刻說:“巧了,我正要去晶化汙染區。

既然幾位表兄弟談興這麼好,不妨一起去?”

“你做夢呢,”為首的少年一轉身,彷彿她已經變成了一塊結晶汙染似的。

“我們與你可不是同一類人,不是同一種命.”

他們走了,米萊狄卻站在原地怔了半晌。

剛才初獲機關時的喜悅,幾乎全消散了。

那幾個族兄弟的態度,她並不在乎;然而熟悉的內疚與憂慮,再次像無數蟲蟻一樣爬在胸口裡。

米萊狄下了決心,轉身快步走向了最近的機關車車站——她想去看一眼媽媽,也讓媽媽看一眼自己和新得的機關。

沒有任何一種交通工具,會將人筆直地帶入晶化汙染區。

想要進入這一圈從海水中時斷時現、包圍著海都外緣的結晶汙染地帶,必須要在離結晶汙染最近的貧民區下車,再一步步穿過髒汙與混亂。

因此貧民區裡討生活的人,常常會染上結晶病:一種能將血肉化作硬質藍晶,使人失去感知,失去肢體控制的病——往往他們一抬手、一轉頭,就會露出身上淡藍色的堅硬結晶;結晶取代了他們乾燥粗糙的面板,閃爍著美而冷漠的光。

一旦開始,什麼也無法阻擋結晶化的蔓延了,只能看著自己一點一點變成從人沉淪為物,最終變成與地板、陶瓶或石磚沒有不同的物質。

在生命的結尾,被搬去海邊時,從他們身上磕碰掉落的細碎結晶,曾是他們血肉的一部分,今後將被踩在行人的鞋底下,咯吱作響。

過度濫用能源的海都,在要求人類付出代價的時候,是無聲而堅定的。

不僅僅是人;離海都稍遠的海域中,死亡前試圖逃離結晶冰山、掙扎著躍入高空的巨魚與海獸,也在體內結晶蔓延之下,凝固成了生命最後一刻的形態,彷彿浮在天海之間,觸目驚心的巨型雕塑。

只是對於毋需擔心染病的外地遊客來說,佇立於波盪海浪之上的各色海獸結晶與淡藍色冰山,是難以想象,也難以一見的異景——此刻頭上高空裡,觀光的飛行機關正緩緩劃過藍天。

米萊狄走在山丘一般連綿起伏的結晶之間,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試圖侵透自己的面板。

媽媽每日都像自己此刻一樣,走在大塊淡藍色結晶之間的人工小道上,呼吸著漂浮著淡淡焦灼味的空氣。

或許媽媽也深深意識到了,人類肌膚原來是如此脆弱的一層屏障……不知道哪一日,從海水裡浮現出的結晶,就會從自己身上漸漸伸展出來。

按理來說,清汙本來是她們母女二人都必須參與的工作。

不,按理來說,清汙本來是族長家的工作——這是他們拿到族長之位、議政權,以及商業經營權附帶的條件。

只不過從米萊狄記事起,族長就把清汙工作按人頭分配給了高塔底層家庭;不是僱傭,是分配,因為他們不能拒絕。

而所謂清汙,就是將攀附凝結在海都周圍的結晶,一點點敲打擊碎,讓它們沉入海里,被能夠滌盪一切的海浪遠遠洗走。

人活在世上的日子,就這樣用鑿子一下一下地敲碎了。

米萊狄停下腳,看著遠方人工小道上那個身影,甚至感覺那好像不是她媽媽。

她印象中的媽媽,是充滿血肉活氣、喜怒靈動的。

伊丹在家裡一刻也閒不下來,總能找出百八十件事來忙活;哪怕在汙染嚴重、環境高度人工化的海都裡,她也想方設法弄到了一盆拇指大的小美人蕨,將它養得潤綠可愛,擺在米萊狄的床頭櫃上。

在海都,鮮活的動植物都是珍貴物事;伊丹想將它養大了,以後賣掉補充米萊狄進修的學費。

她說,想讓米萊狄看見不同的世界。

她說,米萊狄的未來是波瀾壯闊、生機蓬勃的天空大海,不該將注意力放在區區清汙小事上。

記憶中的那個伊丹,從未像遠處的這個伊丹一樣,面色麻木、無動於衷;她的鑿子,她身邊的清汙機關,都比她有活氣得多了。

“媽?”

米萊狄走近時,懷著自己也不明白的顫慄感,小聲叫了一句。

這一聲,好像將生命重新注入了那個人型機關——她猛一轉身,目光剛落在女兒身上,面上登時泛起活泛鮮亮的神色,變成了米萊狄熟悉的媽媽。

“你來這做什麼?”

伊丹看見女兒又高興,又忍不住生氣,將鑿子往腳邊一扔,幾步走過來:“我不是說了嗎,無論如何你都不許靠近汙染區!”

說著,她忽然憂慮起來:“家裡出事了?”

“誒,什麼壞事也沒有,倒是有個好事.”

米萊狄在媽媽面前一口氣小了十歲,將懷中機關遞給她,笑著說:“你看,這是我今天贏來的。

我終於有自己的機關了,我想馬上給你看看……再說,我偶爾也想幫你一點忙.”

“真的?贏來的?那是怎麼回事?”

伊丹撫摸著那個方方正正的機關,那雙與米萊狄一模一樣的透綠眼睛,此時被強烈陽光映得近乎透明,亮著不敢置信的清亮光芒。

但她可不是輕易就能被轉移注意力的人。

伊丹將機關重新往米萊狄懷中一塞,說:“我現在不聽,晚上再告訴我。

我說過你不許來,居然還敢來,看我回家怎麼教訓你。

清汙不是你的事,你趕緊給我滾回去.”

她臉色板得再嚴整,眼裡笑意也掩不住。

米萊狄往她胳膊上一倒,細著嗓子說:“就不滾.”

“快回去!”

伊丹豎起眉毛,剛才假裝出來的怒氣,漸漸有點兒真實了。

“你沒吃抗結晶藥,自己不知道嗎?你碰了結晶,受感染怎麼辦?”

見米萊狄一時找不到話說,她又放緩聲氣安慰道:“我不都吃藥了麼?我跟你分析過多少次了,你若是來幫忙,我們一人一份藥,兩人都不安全。

你不來,我吃兩人份的抗結晶藥,我就安全多了。

挺聰明的孩子,這個帳不會算嗎?”

……抗結晶藥。

米萊狄有多反感族長,就有多感激族長。

這聽起來好像沒道理,她也很不願意因為一點小恩惠就動搖;可既然清汙的工作是無法改變的現實,那麼幸好媽媽不必毫無防護地暴露在結晶面前——對吧?至少,族長提供的抗結晶藥保護了伊丹,至少族長沒有完全放棄自己的責任,為她們的二人之家提供了一點安全與慰藉。

這也是為什麼她總是不配合族長家的命令,不願參與族中事務,卻從不公開反對族長威望的原因。

“什麼藥也不能保證百分之百的效果……高塔家族人裡,也不是沒有染上結晶病的人啊。

你最近不是常常犯咳嗽,老喘氣麼?”

米萊狄小聲分辯道,“如果我們輪流來清汙,清汙的人吃兩份藥,這樣每個人的風險又低了一半……”“機率還是我教你的,我能不知道嗎?”

伊丹佯怒道,“但是你忘了,藥需要有一個持續在人體內積累的長期過程,吃一天斷一天可不行。

你看,其他負責清汙的人中,有不少都是兩三年就得病了的,我至今清汙了四年,身上哪兒結晶了?連頭髮指甲都是好好的。

咳嗽是我嗓子癢,跟結晶病沒關係.”

這倒是。

米萊狄知道自己說不過她媽,東拉西扯一會兒,被伊丹掐著後脖子給推上了人工小道。

“快回去,我今晚要吃魚羹.”

比起來時,米萊狄稍稍安心了。

敲擊結晶是個體力活,所以媽媽的呼吸聲聽起來比往常粗淺費力一些;除此之外,伊丹仍舊與平常一樣,肌膚頭髮都十分健康潤澤。

能親眼看見這樣的媽媽,她心裡就安定多了。

人體跌撞在地面時發出的沉重悶響,是在米萊狄走出十幾米的時候傳來的。

起初,她沒有意識到那道隱約悶響意味著什麼。

她只是在不明的、隱隱的驚懼中停下腳步,因為鑿子一下下砸在結晶上的聲音停了。

米萊狄轉過身時,機關掉在了地上。

她一輩子也沒有跑得這麼快過。

伊丹面色鐵青地倒在小道上,一動不動;她的胳膊伸在身前,好像還打算招呼女兒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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