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七十二年。

太傅府此刻大門緊閉。

殘陽似血,便照的那掛著猙獰獸頭的大門格外鮮紅。

每每有人打太傅府門前路過卻皆是不約而同,深深地留下一句惋惜的長嘆。

東院的繡榻之上正靜靜躺著一個眼睛蒙著紗布的少女。

少女此刻好夢正酣,同屋的兩個俏婢眼下掛著烏青,顯然已經甚久未曾睡過好覺,趁著少女安眠,便東倒西歪的躺在圈椅上,睡的是七葷八素。

也不知過了多久,床上的少女忽然手指一動。

她迷迷糊糊的呢喃出聲。

“水……”

這一聲便吵醒了那入眠輕些的綠衣婢女,她睜開眼睛,將這一字聽了個正著。

她先是困惑,回過神兒來便猛地驚醒,接著趕忙搖晃著身側的同伴,急切道:“流螢,流螢!快別睡了!姑娘好像醒了!”

流螢被她晃的勉強睜眼,看了少女一眼打了個呵欠復又閉上,撐著額角,口中不以為然道:“這個時辰,姑娘且睡的香呢,你別擾我,我都兩天未曾閤眼了。”

最後一個字還沒吐完全,鼾聲便已響起。

床榻上的少女緊跟著又喚了一聲。

“我要水……”

綠衣少女見流螢實在勞累也不再催促,連忙倒了香茶端到繡床邊,撩開床帳將床上少女小心翼翼的扶起,一勺一勺的將茶水喂進少女的口中。

沈清漪意識模糊,下意識的做著吞嚥的動作,一口口的吞嚥之下只覺唇齒留香,乾渴的嗓子逐漸被浸潤,意識也慢慢的清晰了起來。

她緩緩睜眼,可是視線卻被一抹白霧阻隔,怎麼看怎麼不舒服。

眼前出現一道模糊的玲瓏身影,那身影見她醒來便擱下了手中的瓷杯,輕輕巧巧地開了口。

“姑娘,您今日怎麼這麼早就醒了?”

這話一出,睡得正香的流螢便也精神了過來,一路小跑到床邊看到緩緩坐起身來的沈清漪頓時驚得睜大了一雙水汪汪的杏核眼。

流螢疑惑道:“姑娘眼疾這幾日以來晌午都要多睡兩個時辰,今日怎的起身這樣早,莫不是有哪裡不舒服?”

沈清漪搖了搖頭,敷衍著道了一聲:“我沒事。”便伸手摸上了自己的臉。

那頭綠衣婢女正端來提前晾涼的藥碗,口中則道:“葉大夫說了,再喝上兩副藥,您的眼睛必然會痊癒……姑娘!”

她眼見著沈清漪扯下眼上所束的紗巾頓時大駭,撂下碗就想上前阻止。

誰知只見榻上少女儼然正瞪著一雙眼,呆呆地盯著流螢發著怔。

“流螢……”

她緩緩喚出流螢的名字,末了目光緊接著又轉向了端著藥的綠衣婢女。

“輕羅……”

見姑娘精準叫出二人的名字,輕羅與流螢先是不可置信的怔了怔,緊接著便是欣喜若狂。

流螢性子急些,此刻也顧不得如何,當即便衝出門去,口中還不住的嚷嚷著:“姑娘的眼疾痊癒啦!”

留下的輕羅紅著眼眶,喋喋不休地捧著藥碗說著什麼,可沈清漪卻是置若罔聞,只是盯著掌心發著愣。

眼前的葇荑晶瑩剔透,五指修長纖細如玉蔥,顯然是一雙養尊處優,未曾勞作過的手。

她抬眼望著屋中的陳設。

紅木的桌椅矮凳,桌上的瓷瓶之中飾著大朵大朵雕刻精巧的水晶花,各位名家的古玩字畫鋪了滿牆,讓整個屋子瞧著便肅穆了些。

她頭頂的床架上正搭著琉璃色的紗帳,那是她一向喜愛的顏色。三十多個小指大小的玉鈴鐺不時叮噹作響,與水似的流蘇交錯開來裝飾著床榻四角。

沈清漪不可置信的盯著這一切。

她不顧輕羅的阻攔,掀開被子爬下床,望著鏡中倒映出的人。

只見鏡中少女眉如遠山,眼如秋水,鼻若懸膽,齒如瓠犀。

雖還年歲尚小,卻不難看出是個毋庸置疑的美人坯子。

沈清漪望著鏡中稚嫩的自己,腦中一片空白。

她在前世執掌後宮多年,從不信什麼鬼神之說。

可此刻偏生由不得她不信。

她真的重生了。

此刻便是前世剛剛同趙憲那個混蛋有牽扯的開始,而從方才輕羅和流螢的話中她也猜出了,此刻必然就是她眼疾才痊癒之時。

*

沈清漪記得那個時候在國子監習繡香囊,繡的倦了些,一時貪玩便獨自溜去後山遊玩。

誰知卻在爬樹時失足落水,後腦撞在了水中的巨石上,這一下便眼眶一疼,當即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她不會水,又瞎了眼睛,胡亂掙扎之間被水流衝到下游。

她嚇得狼狽地拍著水,奮力掙扎出水面,大喊:“救命!”

就在她即將窒息之時,耳畔忽然傳來“撲通”一聲,似有人急促趕來,不顧旁的便跳入水中,將她從瀕死之際救出水中。

被抱上岸之時,沈清漪清晰地摸到了那義士腰間的祥雲錦龍紋,下意識地記在了心裡。

沈清漪受了驚嚇,又喝了滿肚子的河水,險些便只剩下半條命,只來得及撐著一口氣將所繡的香囊塞入那人懷中,斷斷續續說了一句:“多謝義士出手相救,以此香囊為信,我會……報答你的。”

接著便昏死了過去。

她其實並不是立刻徹底沒了意識的,相反,她甚至在暈倒之後腦中甚至都是清醒的。

她能清晰地察覺到那人焦急地抱著她喚著:“姑娘,姑娘,你醒醒!”

同樣清晰的還有,觸及唇上的那一絲微涼……

等到再醒來時,她已被一輛馬車,安全送回了太傅府中。

她記得自己曾許諾過對方會報答他的救命之恩,自然是急切地想知道究竟是誰將自己送回府中。

她派侍女前往詢問,那負責接待的小廝卻也是一頭霧水說不出個所以然。

細細想來,若想要找到那出手相助之人是誰,唯一的線索便只有香囊和那腰上的祥雲錦龍紋了。

沈清漪瞎了一雙眼睛,未曾見過對方的真容,想要從茫茫人海之中找到他簡直如同大海撈針,若換了旁人,早就將此事忘在腦後了。

偏生沈清漪不肯放棄,直到眼疾大好以後也依舊執著找尋當日救命之人。

恰逢在臨江王大敗西遼的凱旋宴上,梁王趙憲吃醉了酒,竟然不顧禮數當眾脫下了被酒水洇溼的外袍,身上的祥雲錦龍紋便正正躍入沈清漪眼中。

皇家等級森嚴,即便是皇家人,能夠將祥雲龍紋穿身之人也並不多,再加上趙憲是出了名的水性好,沈清漪便自然而然地將他當做了自己的恩人。

趙憲為人雖是出了名的紈絝,但她心中惦念著救命之恩,又身在深閨,平日並未見過多少公子,雖知曉趙憲草包,卻在認定之下潛意識地對趙憲改觀,只當這人大智若愚,又是個不拘小節之輩,便對趙憲傾了一顆真心。

那時的她注意力一直在趙憲的身上,便絲毫未曾察覺到臨江王世子楚崢越對著自己投來的火一般的目光。

而這個致命的誤會,也是前世釀成一切悲劇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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