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安,這兩天光指望著你一個人來管,明天你要不要休息一天?”寧英傑看出老友的疲態,出言詢問,“這兩天本來要忙的就多,我這邊詩裡劇組剛好還有事,所有事都壓你一個人身上了,吃不消的。”

劇場裡的東西都收拾得差不多,剛剛前兩幕的效果也已經出了,寧英傑照顧不到的這兩天,安家寧功績卓著。

“沒事,你那邊剛忙完就忙這邊,也分不開神,我也得適應適應,這麼多年不動,昨天和咱們演員做指導都生疏了。”

手裡的劇本已經被安家寧翻得捲了邊,上面是基於‘梁祝傳說’改編的《雙照井》。

安家寧和寧英傑原本是想將話劇與杭州本地的杭劇融合,來策劃劇目《雙照井》,但杭劇比之越劇的知名度相對較小,選上來的藝術生除了其中一位是杭劇、越劇雙肩挑以外,全都是越劇專業。

經典不能篡改,但時代變化,文學作品總得要有符合時代價值的修改,想起那段時間又要藏著掖著,還不斷糾結取捨的日子,安家寧便對著自己寫的劇本連連嘆氣。

站起身來揉了揉發酸的肩膀,這兩天可能是吹了邪風,安家寧肩膀時不時一跳一跳地刺痛。

“嘶。”伸手揉著又犯了病的肩膀,安家寧皺著眉看到舞臺上——那配了升降臺的‘雙照井’怎麼看怎麼糊弄。

“雙照井的道具我覺得做得還是不行,看上去太假了,尤其是那個電子屏的水波,離遠了都是塑膠感。”

“我當時也是覺得,不行我找我們詩裡當時的道具組來吧,現在有些生產廠家也是良莠不齊的。”寧英傑站起身,順著老友的目光看去,“我來吧,我來找人啊。”

斷橋白堤皆故事,西湖處處有春朝。一轉眼便是半個多月過去,《詩裡西湖》作為上星劇在浙江衛視和各大影視app同步播出。

有了之前的未播先火,如今正式上映,雖然依舊好評如潮,可也有不少近乎苛刻的審視挑出了劇裡細節的毛病。

【欲買桂花同載酒:我覺得大家是不是太苛刻了,還是有些人看那些純搞笑的看多了?有些說法明明是那些劇的私設,不是《詩裡》的錯還揪著不放?】

【非專業影評人:中肯一點說,是因為詩裡未播先火,一部分人對詩裡的設想必須是完美無瑕的,從我個人來講,這是近幾年我看到最考究的一部片子,據說詩裡專門有找專門研究宋史的歷史博導給指導歷史方面的內容,我個人覺得從這個態度上來講確實是很難得的。】

【我不是噴子別再私信我:首先再強調一次,我不是買來黑的水軍。其次,我承認可能我們要求有點高了,但是演員的禮儀就是有問題,鬆鬆垮垮的和沒睡醒似的,導演也不知道看看麼?】

【你人還怪好嘞:你說的是我們大學生演員吧?我們已經盡力了,不能怨劇組……】

【我不是噴子別再私信我:你這不是自己撿罵麼?你自己看看他們主演那個狀態,跟喝了十斤酒似的。】

【你人還怪好嘞:李清照不就是天天喝酒麼?她多少詞裡邊都是酒啊,‘濃睡不消殘酒’、‘三杯兩盞淡酒’、‘沉醉不知歸路’、‘忘了臨行,酒盞深和淺’……還用我給你舉例子麼?】

現在的青年,只要是他們認可了的事物,哪怕拼了自己捱罵,都要去護,從不計較會不會讓人在背後算計。

在家國、在文化、在時代,這顯然不會是錯事,但也不乏粉書、粉明星上頭,最後傷人傷己的——終究需要校園與社會的引導,讓這份意氣風發走上正途。

【我不是噴子別再私信我:所以呢,她天天就是一個錦衣羅裳,借酒消愁麼?】

【你人還怪好嘞:不是麼?】

【我不是噴子別再私信我:行了,不和你這種人說話,一點都聽不進去。】

【你人還怪好嘞:不用啊,你可以給我舉例子說服我啊,‘淚溼羅衣脂粉滿’、‘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你都聽過沒有?沒聽過瀏覽器搜尋一下,都是李清照自己寫的詞,你但凡看過《詩裡》你也能知道!】

“老寧,還得是這群大學生啊,比他們專門僱水軍的戰鬥力都強。”熟悉的茶館,安家寧喜不自勝的喝了一盞又一盞,如今竟是有些醉茶,“聽寧雲帆說他們還說高中是智力的巔峰,現在不行了,這不是說得頭頭是道?”

“哎……”寧英傑今天叫了一壺降肝火的胎菊,春天本就火旺,再趕上詩里正式上映,寧英傑這幾天是口乾舌燥。

“其實我們片子剪輯出來我也發現還是有一些細節的問題,那些也未必是僱來的水軍,就像有些影評人說的,因為詩裡未播先火,大家期待值都比較高。”

“那你們後期不打算拍個影版《詩裡西湖》再走一趟院線?”

人無完人,就算是聖人也不能保證每件事都能做得完美,更何況這麼大一個劇組,你做你的、我做我的,再統籌到一起,《詩裡》確實算做得不錯的了。

“有這個打算,不過先等咱們《雙照井》下個月公演之後吧……不著急。”

厚重的胎菊讓人嘴裡發苦,寧英傑微微蹙眉,同抿了口苦藥一樣嚥下去:“其實我現在打算是國內上映之後,去國外再試一試,當然也是得先看看有沒有願意引進版權的。”

“中國的服飾、飲食、詩詞、器具總得有合適的方法推向國際,不然就和安霽他們說的似的,世界上只知其美不知其源,老祖宗的寶貝在一些人眼裡都成別人家的了。”

“也不至於,至少現在國家強盛了,咱們的文化國際上是要承認的。”安家寧樂滋滋咂了口茶,瞥著老友杯裡黃豔發綠的茶湯,只覺得舌頭都泛苦,“喝不下去你就別喝了,還是身體不需要。”

“我沒事,最近上火,嘴上前兩天剛起了泡。”寧英傑擺擺手,又給自己倒上一杯。

杯子裡的還沒喝乾淨,愣是又從旁邊洗好的杯子裡挑出來一個,倒了半杯,作勢要推給安家寧。

後者連連擺手,拒絕得有些語無倫次。

“哎,你也喝點啊!”見老友說什麼也不像是願意把茶杯接過去的樣子,寧英傑也不堅持,拿起杯子一仰脖,把裡面的菊花茶喝了個淨光。

“你前兩天不是還和我說牙疼麼?這也是上火的表現,咱們年紀不小了,得注意保養身體,不然孫子還沒抱上,人先報廢了啊!”

說話這當,掛在杯子上的茶湯已經變成熒光綠一樣的茶漬,掛在杯子上,一層層的,同遠山綠浪一般。

直接從寧英傑手邊拿起杯子,安家寧給自己倒了半杯菊花茶:“行,別唸了啊,我喝……”

一口菊花茶下肚,沒有想象中那般苦澀,安家寧剛想張口說什麼,忽得被自喉嚨處泛上來的苦氣嗆了回去,半晌道:“其實還好。”

屋內的香又燃盡一支,安家寧和寧英傑一對老友默契的站起身來,結好賬,一路聊著往外走。

“你說你們家安霽和我們寧雲帆也是都不著急,眼看著倆人也奔著三十去了,將來年齡大了要孩子都危險。”剛出了茶館門,寧英傑也不知想起了什麼,突然就把話題帶到了兩個孩子身上。

“他們不急,可是咱們這做長輩的肯定著急啊!這眼看著他們倆事業上也都還算有出息,趕緊把婚事定下來,咱們也算是踏實了。”

因為有寧英傑這一道關係,寧父、寧母便也一直沒有催過、管過兩個孩子的婚事。如此一來,寧英傑反倒是成了眾人裡壓力最大的。

“哎,孩子們的事啊,就讓他們自己做打算好了啊!”

剛剛閒話提到了話劇公演一事,安家寧現在太陽穴都突突著。想起當年哪怕首次公演做了優惠活動,上座率依舊慘淡,安家寧心裡亂糟糟的,回應老友的話也帶著幾分心不在焉。

意識到自己語氣裡帶著的敷衍,安家寧忙又補了一句:“我的意思是說,孩子們自己有自己的打算,那天我也和雲帆聊過了,他說他們自己心裡有數。”

“他們有數都耗到現在了,老安,你不能太隨著他們了,到時候咱們老了,誰幫著他們帶孩子?”

“咱們現在能幫的上?”安家寧毫不留情的戳破了老友,“我自己的事業還不如人家兩個孩子做得好,還怎麼幫人家帶孩子?”

“我看你就是自己家的催不動,想抱個侄孫女了!”

被戳破了心思的寧英傑聳聳肩:“那就他們自己看,再不然就像你說的,還有我呢。”

“你每天比他們都忙。”

“那……”

“孩子們的事讓他們自己想就好了,你總操什麼心?咱們自己的事情還沒做踏實,就少管孩子們。”

著急也沒用的道理寧英傑當然明白,可是碰到孩子們的事總要操心:“行,行行,我哥和我嫂子就是不著急,你也不著急,倒顯得我是那惡家長了啊!”

“這麼多年咱們沒摻合進去,他們倆不都好著呢麼?人家年輕人啊,不需要咱們。”

關於晚輩的話題是徹底聊不下去了,一對老友的話題終於回到了自己的事業上。

“你看最新的評論區……老寧,你這個片子不會本身就打算銜接咱們話劇吧?”

【泠泠上聽竹歌:蘇堤春曉、麴院風荷、平湖秋月、斷橋殘雪,感覺詩裡是不是文旅宣傳啊?這不是妥妥的西湖十景?】

【泠泠上聽竹歌:說真的,怎麼感覺編劇好像把故事寫的有點未完待續的感覺……當然,也可能是我比較嚮往這種煙雨朦朧的禪意吧】

“這個就是留個劇情鉤子的事麼,正好現在也鼓勵短劇集。”寧英傑並不否認老友的話,只把這件並不容易的事說得聽起來不值一提,“本來就想留白出一個朦朧感啊,剛好把鏡頭停到雷峰塔,停到井口,又有什麼難的?”

“再說,想把話劇做出來又不是你一個人的夢想,還不允許我給自己的夢想提前買單了?”寧英傑說出來的話有些孩子氣,也不知是刻意,還是提及夢想,連人都能年輕些許?

“老安,你這就……”

多少年的故交了,又都是一個行業的。安家寧怎麼可能不知道寧英傑為此付出了多少?

春日的西湖岸,幾乎望不見遠處的景色,能看到的便只剩下攢動的人流。

斷橋、蘇堤,若是鳥瞰如今的西湖,怕只能看見盛景的輪廓,餘下的便都是盛世的遊人。

金光粉面,藕臂玉容,只可惜西湖上的船隻多得如同下餃子一樣,少了幾分‘山色空濛’,多見是‘參差十萬人家’。

人擠人、人挨人,摩肩接踵地走著,也虧得是西湖景區年年如是,早就有了一套科學的應對方法,不然不知道要出多少危險。

可安家寧同寧英傑沒依舊那個膽子去湊熱鬧,繞開西湖各自騎車回家。

“今天回來這麼早?你們不是快要公演了麼,也不去再管管?”趕上週末,何晏清在家裡剛處理了學生微信發過來的問題,打算問問女兒今天回不回來吃午飯,沒想到安家寧倒是回來了。

“啊,今天不是老寧那部詩裡上映麼,我們倆就聊了聊,然後他也休息休息。”

“哦。”

何晏清應了一聲,安家寧這才發現前者只這兩句話的功夫,就已經進了廚房洗菜。

後知後覺的安家寧換完家裡的衣服,洗好手在椅子上坐了片刻,正打算去廚房幫忙,就聽見何晏清忽然提起:“你們現在也重新聚到一起搞話劇了,當初那塊幕布你趁早拎劇場去。”

“啊?”半個身子踏進廚房的安家寧一愣,旋即反應了過來,“那個到時候……”

如今重拾曾經的夢想,過去的失敗也不再是不可觸及的話題,安家寧言語中盡是輕鬆。

“啊什麼啊?”知道自家丈夫已經進了廚房,何晏清頭也不回,倒是聲音比剛才小了三分,“在家堆了多少土,當年我不說你什麼,現在你們都能破布重縫了,還在家擺著落土?”

風揚起鍋裡辣椒的煙氣,空中不可見得炸開嗆人的氣息,安家寧猛咳了幾下,鼻子裡哼著應了何晏清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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