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範寧手中,古典吉他“伊利裡安”的掃弦如金石之聲般清脆高昂。

在高低兩根e弦的“燼”相靈性主導下,淡青至近乎透明的幾道漣漪,精準地擊中了眾獵人手中揚起的刀身。

“鏗!!!”

整段兵刃直接拋飛落地,其斷裂面光亮平整如鏡。

“你們不先幫那兩位處理處理?”

範寧把“伊利裡安”靠在一旁,若無其事地叉起一隻剛上桌的烤海參,靈覺細細感受一番有無預警後,送入口中滿意地大口咀嚼。

捏著斷刀在半途呆滯的幾位男子,這才注意到他們的兩位首領,好像後續情況有點不太對。

另幾位手下立即用上了隨身攜帶的草藥紗布,幫他們處理的包紮動作也十分嫻熟……但不知為何,整塊紗布已經變成了沉重粘稠的條分襤褸,上面隱約還泛著一層紫紅相間的異質色彩,大滴大滴的鮮血漿液兀自垂落不休。

兩枚金幣造成的傷口,出血沒有半點要停止的跡象!昨晚範寧憑藉音樂家對樂器的敏感,初步探索出了“伊利裡安”的神秘特性。

整把古典吉他大致可視作兩部分:由聖傷教團遵循“瞳母”奧秘鑿出的“祭壇”琴身,以及裝載其上的六根非凡琴絃,而範寧初步探索出的四種運用方式,也是需以自身靈性為燃料、以彈奏為媒介調出無形之力——如果和聲音群中起主導作用的是a、d弦的“池”與“鑰”,可以讓尋常事物短時間內變成具備拆解或洞穿性質的銳器,且造成的傷口不會癒合、無法止血,除非用g弦的“繭”拔除附著的靈性、促進癒合,當然,單純的以g弦“繭”作主導也能起到一定的療傷作用,這是其一其二。

以首尾兩根e弦的“燼”為主導,則可以製造出極為鋒利的無形風刃,這是其三;以b弦的“衍”為主導,或許能演奏出一段附帶混亂精神風暴、尤其能摧毀掉無知者心智的音樂,這點其四還未經嘗試看效果如何。

至少範寧的研究已經證明,瓊昨晚說的一點不錯,這把古典吉他,如落在不是音樂家的有知者手裡,就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非凡物品,可如果是自己這樣的人用,或者給某位邃曉者+“新月”這種組合的人去用……後者,他現在暫時沒見識過是什麼效果。

“愣著幹什麼,不是早餓了嗎.”

範寧將海參串拿起,給露娜和安一人遞去一串。

為首的獵人耷拉著鮮血淋漓的手掌,走到三人前面,另一隻手小心翼翼用夾子夾起金幣還於桌上,臉色煞白地垂首開口道:“我認栽了,金幣還你,能不能教一下我們,這個該如何止血?”

“你們別圍著打擾用餐.”

範寧又把裝有烤魚和海鮮飯糰的餐盤往前推了推。

“錢已經付了,一分沒少,能不能講點禮貌?”

兩人臉色一窒,身後人面面相覷。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看著那兩位小姑娘像兔子吃草一樣地不停接著對方遞去的食物,兩位被割了手的獵人終於慌了。

這傷口不能包紮就算,怎麼一點自然凝固的跡象也沒?可能到現在,這失血量仍然無傷大雅,但是再要這麼拖下去,恐怕今天自己這小命就交代在這裡了!為首的訛人者哭喪著臉:“您不是需要本地人作嚮導嗎?您要去哪?……”“免費服務,只要能幫我倆止血.”

“我們打獵的人對整片俄耳託斯雨林都很熟悉……”最後一句話終於讓範寧抬起了頭來。

比起收拾幾個“怎麼收也收不完”的卑劣匹夫,當前找個“業務能力”強點的人幫助自己認路是最重要的。

“聖亞割妮醫院,你們知道在哪不?”

範寧問完後,考慮到波格萊裡奇可能推測出的一些啟示,又補充了一句,“據說那裡迴響著很多神秘的音樂靈感?大自然的還是人的?聽起來很有意思……”誰知他說完地名後,獵人臉上露出了為難之色。

“先生,這個地方我們恐怕不太敢過於,去接近……”哪會有什麼神秘靈感?有“涸魂詛咒”還差不多!自己以打獵和訛人為生,可不是那種民俗調查愛好者,這人好像是個搞音樂來採風的,藝術家行事果然都不太正常……“服務員,來洗下地.”

範寧突然皺了皺眉,“你看你們家這個地板都髒成什麼樣了.”

獵人首領終於再度低頭了一眼,看著地上一片片紅葡萄酒液般的鮮血被清潔工用肥皂水沖走,他恍惚間覺得自己在某個野豬屠宰現場……感受到開始有些發涼的手臂,這兩人哭喪得更厲害了:“我們儘量,儘量把您帶到最近的地方,可以嗎?您看能不能先……”範寧聞言把一枚個頭小一號的金幣向黑衣人群中拋了出去。

“叮鈴.”

金幣沒有任何阻礙的墜落在地,這幫人面對金子,躲的速度比躲炸彈還快,唯恐避之不及。

然後他再度撥出一串悅耳的輪指旋律,淡薄的綠色漣漪自g弦振盪而出,將其手掌上附著的紫紅光影剝落掉了大半部分。

紗布換了一茬,仍在冒血滴血,速度已經大大減緩。

“先生,我感覺是不是還差點……”獵人首領唯唯諾諾地開口。

“差也差不多,你這個應該到明天都死不了.”

範寧瞥了他一眼,繼續低頭切割烤魚。

“到時候再說,等我吃個飯先啊.”

什麼叫明天都死不了?……垂首的兩人滿後背都是冷汗。

先生,滴水的水龍頭一晚上可以接半桶……獵人首領在心裡醞釀了這麼一句話,但又不敢繼續開口。

一直看著三人消滅掉餐桌上的事物,那位音樂家終於站起了身來。

“露娜,他們好像對錢沒有興趣,你把兩枚大的金幣收好,小的用來結賬.”

什麼又叫對錢沒有興趣?……在圍觀者一片貪婪又恐懼的目光中,獵人首領趕緊示意手下走在前面,給這要人命的外邦人帶路。

“啊!怎麼拿?”

目睹兩人慘狀的小女孩則在身後有些遲疑。

“用手啊,髒的話可以先擦擦.”

範寧沒有回頭。

對老師無條件信任的露娜終於俯身去撿。

不覺得割手啊,這群人是不是對錢過敏……小女孩拾起地上的2枚25鎊金幣,然後飛快地跟了上去,酒店老闆見其安全無事,終於躡手躡腳地撿起剩下的5鎊。

……熱帶雨林就像古老地圖上的神秘疆域,空白海域中的無名島嶼,或從懸崖峭壁上遠觀逐漸沉入深處的昏暗坑洞,從觀賞者的角度而言存在莫名吸引,但一想到人要深入其中,便會產生產生戰慄的恐懼。

俄耳託斯雨林,橡膠樹的枝椏遮天蔽日,猶如獵犬背脊上的毛髮般濃密,夜晚深處的空氣混著松脂、塵土和可可果實的味道,奇異的熱流厚重得令人窒息。

獵人們穿了嚴實的防蟲外套,執著火把,熱得汗流浹背。

但行在其間的年輕一男二女卻很自在,所到之處低空擾人的枝葉一路噼裡啪啦斷裂,甚至於手拉手的兩位女孩子還穿著長裙或短褲。

原因在於那位音樂家幫她們噴了某種奇特的藥劑,但兩位手掌仍在緩緩滲血的首領根本不敢開口去問。

從剛剛見到一條襲擊他的毒蛇頃刻間破碎為屍塊,而他頭也不回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來看,這位音樂家的實力比那些神職人員還恐怖。

就算不是傷口還等著他處理,自己也根本沒有任何敢反抗的想法。

“這裡有沒有大型猛獸一類的存在?”

範寧突然開口問道。

這個問題讓獵人首領驚疑不定地望著他,一時間分不清他到底是來找靈感還是來打獵的。

“很少,因為聖亞割妮醫院畢竟只是在曾經的城郊,而非熱帶雨林深處.”

首領還是老實問答。

然後他發現對方好像看的是自己手上冒血的傷口,而且表情是一副饒有興致的樣子,於是終於知道這位音樂家是什麼意思了。

好像是在好奇血液的味道會不會引來猛獸一類的問題,對,單純的好奇。

搞藝術的都是瘋子……這位吃了大癟的獵人完全敢怒不敢言。

約行步了一個小時,帶小溪和水潭的地方突然多了起來,視野所見之處,細長的水草在流水中成片成片地倒伏,並隨清澈但飄有植物碎屑的液體浮動,好像掉落至水中的墨綠色頭髮。

“啾啾啾啾……”“嘰嘰嘰嘰……”“布穀布穀……”範寧聽到了高空盤旋著層層重疊、密密匝匝、似弱管輕絲般的鳴叫聲。

“這是什麼,這麼多鳥?”

他疑惑地抬了抬頭,粗獷而傷痕遍佈的樹枝上綴滿各色花粉,浮映出的鳥兒黑影雲屯霧集,與月色的清輝表裡交替。

雨林中的鳥鳴聲自然是一直都有的。

但就在剛才,他忽然意識到其數量和密度已經逐漸上升到了一個極不尋常的程度。

“俄耳託斯雨林這片區域,就是有這麼多鳥類盤桓雲集,這說明我們在接近聖亞割妮醫院舊址.”

首領獵人的語氣逐漸帶上了一絲畏懼,而且突然聲音壓得很低。

“有說法認為這就是‘涸魂詛咒’的外顯形式,這些鳥類是見證者,忠實記錄了這裡歷史上發生的所有怪力亂神之事,任何闖入者的發聲都會被視為一種‘窺探’,它們會慷慨地向你展示‘你想窺探’的東西,哪怕人們並不具備接受這些知識的神智……”這個“涸魂詛咒”版本眾多,這一說法和之前‘是一種靈魂層面的乾渴’又不太一樣……不過,我怎麼覺得這鳥鳴聲好像仔細聽起來有點其他的特殊性……範寧微微閉上眼睛,試著將靈感的觸角伸出了自己構建的“鑰”相封閉圈——後者是他剛聽聞可能是詛咒時,用以呼叫出來保護兩位學生的。

聽著聽著,他按止了d弦的振盪,撤掉了無形的封閉圈。

有點怪異,但沒那麼嚴重到需要防護的程度。

靈性中對聲音強大的拆解能力,讓範寧意外地發現,這些鳥鳴並不是雜亂無章的!或者說,單一聲音不是,它們都是一些明顯具有音高和節奏組織形態的旋律,而聽起來密不透風原因是因為……疊置得實在太多了!試想成百上千個不同旋律的聲部疊在一起,那無論單條旋律有多麼優美,出來的聲音都會是“先鋒派”音樂了,聽久了確實一般人神智受損。

範寧試著用“伊利裡安”隨意彈了段前奏性質的即興。

他再次閉眼聆聽一番。

“啾啾啾啾……”“嘰嘰嘰嘰……”“布穀布穀……”旁人覺得還是很亂的嘰嘰喳喳聲。

但範寧感覺不是。

直覺告訴他,鳥鳴聲出來的音響效果或許整齊了點,大概從1000個聲部變成了800個這樣子。

“安,唱首歌,輕輕地就行.”

他想了想說道。

“好!你想聽什麼.”

夜鶯小姐對於老師要自己唱歌給他聽的事情,答應得非常愉快。

範寧彈響了舒曼聲樂套曲《詩人之戀》第一首:《在可愛明麗的五月》前奏。

純真而略帶感傷的旋律,被他手中的“伊利裡安”織進了一張纖巧而閃爍著柔美和聲的網裡,部分聲部時不時流淌的十六分音符,串聯出戀人在春日和風中的細語,而大調與小調的交織,就如夏日蔥鬱樹蔭下的香味與光影。

安會意地輕輕進拍歌唱:“在可愛明麗的五月,當所有的花蕾綻放,愛情,那時也在我心裡滋長.”

“在可愛明麗的五月,當所有的鳥兒歌唱,我向他透露了內心的思念,渴望……”《詩人之戀》裡的歌曲太多篇幅很短,僅有一分鐘上下,第一首同樣如此,旋律帶著尾奏以未經解決的屬七和絃終結,予人以一種在海枯石爛中永存的感覺。

這一下,除去只覺得女孩的歌聲動人的獵人們,音樂感知力更強的露娜和安自己也聽出了一些上空鳥鳴的微妙變化。

雜亂無章的交錯狀態改變了很多,她們甚至聽出了很多具有實質性意義的走向片段,雖然是轉眼消失在音流的旋渦中。

“如果說之前是1000個聲部到800個,那這一首小曲的完整演奏,至多算是隻有十來首作品、七八十個聲部擠在一起同時播放了,甚至有不少片段我還很熟悉……”範寧仔細分辨著鳥鳴的微妙變化。

“什麼忠實記錄怪力亂神之事,這有些訛傳的成分,但這些一代代生長的鳥兒,似乎的確記錄了過往歷史中出現的音樂,或者說音訊版的‘歷史投影’,只是層層交織雜糅,比夢境還要混亂不堪……”“用有序的演奏可以將其在一定程度上理順,但是,這並沒有什麼嚴格的對應關係,並不是說我用曲目1就能理順出曲目1或曲目2,其對映的方式總體仍然是混亂的……”“這南大陸真是什麼奇怪的事情都有啊……”初步弄清了一些關節所在的範寧,示意獵人們繼續在前面開道。

但這次只走了數十步,範寧就突然腳步一緩,一個新奇但具備可行性的想法從他念頭裡冒了出來:“等下到了聖亞割妮醫院,必然是需要搜尋一些維埃恩的活動痕跡的,甚至大機率要用瓊指導採用一些回溯秘儀……”“如果說這些鳥兒世代記錄過曾經發生的所有音樂,那麼,維埃恩與託恩大師曾經用鋼琴+吉他二重奏的方式對《前奏曲》的縮編試奏,是否就包含在到時候聖亞割妮醫院附近的鳥鳴聲中?”

“如此一來的話,對回溯秘儀進行一些改造,有沒有可能把那部分的音樂給相對‘提純’出來?這樣我就知道那被特巡廳拿走總譜的《前奏曲》到底是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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