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冰涼的指尖觸及他的肌膚,她顫了顫,眼底晶瑩也跟著顫了顫。

他沒躲,沒力氣躲,也不想躲了。

他看著這個陪伴了他多年的臣子,也是唯一的紅顏知己。

她為他叛國,這許多年來對他忠心耿耿,為他鞍前馬後,征戰天下,為他擴充疆域版圖。

她功勳卓著,他賜她無尚榮光爵位。

然而他知道,那些讓所有人都豔羨的榮耀和權柄,在她眼裡不過浮雲。

也曾想過給她更多,但是她……不要。

因為她真正想要的,他已經給不起。

十八年前,那個女子‘死’的時候,他的心,也跟著死了。

也曾一度不相信,也曾一度派人全天下的尋找,然而終究無果。

那年天鳳冊立太子,他心裡升起希望,遠赴天鳳,見到了那個孩子。

她和楚曄的孩子。

那孩子長得很像她,然而舉手投足的氣質神態卻像極了其父。

鳳荀說,當初她為楚曄解毒,最後一步出了差錯,赤羅殤毀了,他們也跟著灰飛煙滅。

他心痛神傷,黯然離去,從此後,胸口的位置,空了。

落鳳宮那麼大那麼大,卻住著他一個人,多少年來日日夜夜冷風吹進來,一寸寸……冷徹心骨。

他封鎖了心門,拒絕任何人進入。

包括,那個明烈美麗的女子。

慕容歸輕輕扶著他的臉,想起七年前,他從天鳳回來,將自己關在落鳳宮整整七日未曾上朝。

七日後,她推開了落鳳宮的大門,走到正殿內。

如同她第一次進來的場景,他依舊坐在蒲團上,目不轉睛的盯著掛壁上那幅仕女圖。

只是這一次,他眼中再無任何焦距光點。

她並未靠近,只是低而清淺的喚。

“陛下,您已經多日未曾早朝,朝中已有人非議.”

他端坐不動,忽然道:“慕容.”

她抬頭,對上他轉過來的臉,對上那一雙漆黑黝黯的眸子。

她聽見他說,“你可願做我的皇后?”

她渾身一顫,目光睜大,險些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

然而下一刻她便發現眼前紫衣華袍眉目深深的君王,眼神無光,彷彿早已失了靈魂。

心口狠狠一痛。

她聽見自己清晰道:“不願意.”

他一震,似乎沒想到她會拒絕。

慕容歸跪在地上,與他只有數步距離,卻似乎隔了千山萬水的溝壑深深,窮其一生也無法跨越的鴻溝。

“為何?”

他的聲音很輕很淺,沒有任何悲喜憤怒,帶點茫然,又似已經瞭然。

“因為……”她定定的看著他,一字一字的說:“我是慕容歸.”

他再次一震,眼神裡光芒翻覆,浪騰不休。

我是慕容歸。

只有五個字,卻已經勝過千言萬語。

她在告訴他,她是慕容歸,不是鳳淺兮。

她……不做替身。

她含著淚,臉上卻在笑。

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那天,他終於從落鳳宮走了出來。

然後,下旨選妃。

他選妃,卻沒有封后。

所有人都以為他空留後位是因朝堂上那皎皎女王爺,所有人都以為他在等那女子回心轉意。

然而七年。

不過七年。

短短七年。

他已經等不了了。

早在十八年前親眼看著她灰飛煙滅的時候便已無心,七年前得到確實真相後一直緊繃的自欺欺人的那根弦也轟然碎裂。

七年,兩千多個日日夜夜,於他而言,日日都是煎熬。

到得如今,終究是……撐不住了。

然而終究遺憾,遺憾……再未曾得見那桃花旁笑意如水面若芙蕖的女子。

生命即將終結,他握著另一個女子,忽然呼吸開始急促,說:“慕容,慕容,答應我,答應我……讓我與這落鳳宮……同、葬……”他聲音虛弱,極力的說著:“這是我為她修建的,是她的,她的……儘管她沒能住一天,但是、但終究是她的……我想……”和她在一起。

這幾個字終究沒有說出口。

他的眼眶,已經溼潤,情緒漸漸平靜下來,眼神也剎那恢復清明,似迴光返照。

慕容歸至今記得他的最後一句話。

“若時光能倒回三十年前,我一定……不再猶豫……可惜,再也沒有機會了……”“鐺—”沉重的鐘聲響徹耳邊,敲碎了那些久遠的記憶,將現實拉開在眼前。

慕容歸靜默著,眼圈慢慢紅了。

容臻,你何其涼薄,卻又何其情深?這後宮妃嬪屈指可數,卻人人都有她的影子。

而我,豈能做那其中之一?寧可孤獨一生,也不要做被你辜負的那些紅顏之一。

這樣,我還能自欺欺人的告訴自己,你還是三十年前那個站在落鳳宮前對另一個女子許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容臻。

這一生你活在煎熬中,而我,活在虛幻中。

臨了了,我卻依舊會完成你最後的遺願。

這世界太森涼太寒冷,活在這樣的世界太孤獨太寂寞太痛苦,那些早早離去的人他們已經得到了解脫,徒留著我們還在這紅塵之中掙扎徘徊,然後悄無聲息的……離去。

所以……下輩子,不要再遇見她。

下輩子,我也不要再遇見你。

她慢慢站起來,轉身。

容臻,走好。

……七日後,湘王輔佐新帝登基,冊立新帝生母許貴妃為太后,住永壽宮。

先帝下葬的日子定在四月初七,然而四月初六的晚上,停靈在梓宮中的先帝遺體被盜,宮闈驚動,隨後在皇宮西北角發現火光。

宮裡的人都知道,那是落鳳宮的位置。

許太后帶人過去的時候,落鳳宮已經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光之外,一株桃花樹旁,坐著眉目如畫的女子。

她一身白衣如雪,衣袂飄飄如仙,幾片凋敗的桃花落在她肩頭上,在沖天火光中,宛然如畫。

七歲的新帝突然驚呼一聲。

“湘王殿下.”

宮中沒人比他更熟悉這個傳奇女子,他自出生起被冊為太子,然而父皇對他並不多喜愛,自打他記事起,便常常跟著湘王學文習武。

他也知道,湘王深愛父皇。

而她在父皇的心底,有著不可磨滅也無法替代的位置。

他曾以為,父皇也是深愛湘王的。

然而四年前,他便知道,所有人都錯了。

那時他三歲,不過稚齡小孩兒,拉著那女子的衣袖,天真的問:“湘王,你為何不願做父皇的皇后?”

眉目風華的女子怔了怔,似沒想到他一個三歲幼童,會問這樣的問題。

隨即她蹲下來,摸了摸他的頭,笑著說:“為什麼這麼問?”

他清清脆脆道:“父皇喜歡你,你也喜歡父皇,你為什麼不嫁給他?”

他至今記得那女子眼中笑意寫滿了哀傷,她望著皇宮西北角那座宮殿一隅,語氣幽幽如晚霞之夢,輕輕漾開在風中。

“不,他愛的人,不是我.”

他愕然,‘是誰’兩個字還未出口,她卻已經轉身離去。

落霞漫天,風聲寂靜,偌大皇宮,如此安靜。

忽然看見衣袂飄過,他回頭,看見父皇負手而立,望著那女子離去的方向,眼神沉沉而疼痛。

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那女子。

……他慢慢走過去,看著那女子緊閉的眼睛,她嘴角還掛著釋然的笑,淡若輕雲,美如雲花。

他閉眼,腦海中浮現過一個久遠的畫面。

“湘王,父皇喜歡的人是誰?”

“一個很特別的女子.”

“特別?她很美嗎?比你還美?”

“嗯,很美.”

……年幼的他看著她沉凝的眉眼,沉默半晌,然後認真道:“湘王,等以後我長大了,你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美麗的女子愕然看著他,隨即失笑,習慣性的摸摸他的頭,道:“好啊,那等你長大再說.”

……長大……他恍惚的想,你是等不到我長大,所以選擇以這樣的方式拒絕我麼?他站起來,轉身,道:“別忙.”

他制止那些意圖滅火的人,“這是父皇的遺願.”

所有人都望著這個七歲的小皇帝,漸漸沒了聲音。

他抬眸,看著毫無星子的夜空,道:“將湘王葬於這株桃樹旁,另外,封鎖落鳳宮,不許任何人踏足!”

承新元年,南齊湘王,歿,時年三十八。

她一生傳奇,出生以男子問世,八歲經商,十六歲封侯,十九歲叛國改投南齊,封王拜爵,榮耀半生。

史書之上對她譭譽參半。

有人說她是叛國貳臣,也有人說她是巾幗奇女子。

然而這個女子,最終死在三十八歲的春天,落鳳宮前一株桃樹旁,伴隨著那個同樣傳奇的帝王,永逝。

三十年前情愛之始,三十年後末日之終。

你靠她最近,我……離你最近,也最遠。

這一生,最後的距離,最後的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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