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1章 畫船聽雨

“喲,原來是您二位到啦。”一見裴恕與陳瀅,那老者立時開口笑道,極標準的官話,入耳很是親和。

自然,也極是耳熟。

裴恕與陳瀅聞言,一抱拳、一屈身,雙雙行禮:“賀管事好。”

幾乎是有志一同地,二人皆不曾叫破他的身份,只含糊帶過。

“啊喲,這可使不得,折煞老奴了。”所謂的賀管事——大監賀順安——也自改了稱呼。

他側身避開他們的禮,又深深彎腰行了個全禮,方衝他兩個招手兒:“兩位快上來吧,主子正等著呢。”

裴恕與陳瀅皆應是,一前一後,提步上前。

不知哪裡來的風,捲起白浪、輕拍水岸,那畫舫亦隨風搖擺,水面光影斑斕,似搖碎半河星光。

驀地,幾點溼涼,拂上陳瀅的面頰。

她下意識抬手去撫,指尖卻又是一涼。

原來是下雨了。

她仰起頭。

漆黑的天幕下,雨絲疏疏落落地往下飄著,輕盈悠揚,如春時飛絮。

“喲,這說著話兒的就下起雨來了。”賀順安也自抬頭看天,又伸手試了試,復又笑:“可巧兒您二位都到了,若不然可不得淋雨?快上來避一避罷。”

陳瀅沒說話,裴恕則朗然一笑:“淋雨也不怕,我們可沒那麼金貴。”

說話間,二人盡已登舟。

“去河上一遊。”一句低語自艙中飄來,正是元嘉帝。

賀順安忙恭應了,吩咐人解纜,那舟子將長篙向岸邊一點,船隻盪開,載著滿船燈火,緩緩離了岸。

未幾時,船便行至河心,那雨也漸成勢,“淅淅瀝瀝”敲打著頂篷,燈火下瞧來,似一根根細密銀毫,在水面上點下萬千個圓。

賀順安延了陳瀅並裴恕進艙,陳瀅掃眼看去,便見元嘉帝正負手立於窗邊,身畔兩座及地仙鶴銅燭臺,明燭閃耀,將他的身影映於地面。

他今兒並未穿龍袍,而是一身天青色鑲銀邊兒團福圓領袍,髮髻上亦只貫了根青玉簪,腰畔懸一枚水頭極佳的玉硯,倒有幾分富貴閒人的派頭。

“參見陛下。”到得此時,陳瀅與裴恕便又重拾君臣之禮,齊聲請安。

這船上並無外人,自不必再像方才那樣隱瞞身份。

元嘉帝目視窗外,只略抬了抬手:“免,坐。”

兩名小監躡足而來,奉上金漆小杌子兩臺,復又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賀順安向四下望望,見玄漆案上茶點俱全,四下燭火通明,便也躬身而退。

房間裡安靜了下來,唯雨落河面,“沙沙”如春蠶食桑,越添幽寂。

好一會兒後,元嘉帝終是回過頭,似笑非笑望陳瀅望一眼,挑眉道:“今兒晚上你可算是如願了。”

裴恕自知這話不是與他說的,默然不語,陳瀅遂起身垂首:“幾番求見陛下而不得,只能行此下策。”

元嘉帝未及言聲,緩緩向案前踱了兩步,忽地問:“你是怎麼發現的?”

你是怎麼發現吳太妃便是風骨會首腦的?

你又是怎麼發現我知道這件事的?

此乃他未盡之言。

雖語焉不詳,問得卻很直接。

“啟稟陛下,上元節康王餘孽案畢,裴家軍裡便出現了一個假扮成軍卒的圓臉內侍。而他,便是這一切的起因。”陳瀅答得亦很直接。

元嘉帝一怔,視線飛快掠向裴恕。

裴恕立時起身叉手:“趙玉成跟微臣說話的時候,恰好夫人也在。”

“是的,陛下。”陳瀅介面道:“那個叫趙玉成的內侍過來說話,因某些緣故,他的聲音、動作以及某些表情,皆與普通的軍人有差別,認出來他來其實並不難。”

元嘉帝“唔”了一聲,撩袍向案後坐了,信手捧起茶盞:“接著說。”

陳瀅躬了躬身,又續:“起初,除知曉趙玉成是內侍之外,關於他的一切,並無人知曉。所幸此前盯梢湯秀才時,那賣傘的鋪子裡有一個人露了點兒馬腳,跟著他往下查,才查到了趙玉成的姓名,更查出他竟是賀大監的幹孫子。接下來,不過是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最後再鎖定嫌疑人而已。”

“聽著倒是挺容易的。”元嘉帝品評似地道,眸光順著盞沿兒陡然往上一挑,精華內斂的一雙眸,亮若星辰:“也真難為了你。”

頗有深意的一語,似誇讚,又似不虞。

陳瀅恍若未聞,顧自再續:“風骨會與宮裡的關係,幾乎是明擺著的,由此亦可知,風骨會首腦在宮裡至少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而以此為基準,當先排除的,便是內侍一流。”

“哦?”元嘉帝一臉興味,食指在茶盞邊緣輕釦著,似在為他接下來的話語擊節:“何以內侍便做不得首領?朕瞧著賀大伴就挺有能耐的。”

“賀大監固然地位超然,只是,在士子們眼中,他,或者說是如他這般的內侍,卻是很低賤、很卑微的,士子對他們很鄙夷。”陳瀅仍舊直話直說,並未因賀順安乃元嘉帝心腹,便改變措詞。

這的確是事實。

某種程度而言,大楚朝文官集團與宮中太監的關係,與明朝有些相仿。自然,雙方遠沒達到至死不休的地步,只是互相看對方不大順眼罷了。

畢竟,儒家子弟信奉的是“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的聖人訓,而太監們卻個個身體殘缺,且其中相當一部分陰沉古怪,他們自然看不上眼。

聽了這話,元嘉帝卻也未惱,猶自輕釦盞沿兒。

“嗒、嗒”,數聲輕響,和著窗外風捲浮波之聲、雨絲滴落之響,格外有一種寂寥,好似羈旅的遊子扶杖而行,前方漫天煙雨、茫茫不見去路。

陳瀅的語聲,亦似帶著水波的餘韻,清淡乾淨,在艙中不住迴盪:“據查,風骨會中士子頗多,而再有人格魅力的內侍,顯然也無法令這許多士子心甘情願地投效其麾下,有一些甚至顯得極為狂熱。所以,內侍首先便被排除了。”

“有理。”元嘉帝點了點頭,將茶盞擱下,換了個舒服些的姿勢坐了,笑道:“排除了內侍,也就排除了至少一半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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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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