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阿德米索爾低垂著頭,腳步虛浮,穿著陳舊的上衣和藍色粗布的褲子,一步三晃地走在街頭,目標是廷根鐵十字街的濟貧院。

這是由總部遠在因蒂斯的老牌慈善機構“恩斯特慈善基金會”贊助的濟貧院,恩斯特基金會成立時間超過一百五十年,大大小小的濟貧院、福利院,慈善學校不計其數,遍佈各國,就連廷根這樣並不算大的城市的下街也有一個。

天生靈感過高的阿德米索爾時常陷入恍惚和呢喃,幾乎無法正常地工作養活自己,依靠在濟貧院打零工和接濟才艱難地生活下來。

“我們的'怪物'先生回來了!”

他走進濟貧院,將採買的清單交給負責人員,隨後一位熟識的女性護工熱情地招呼了他,將他引到餐桌前,放下一份能看見幾塊指甲蓋大小的肉的蔬菜湯和兩片吐司,一片劣黃油。

濟貧院裡正在學習縫紉的孩子們恰好迎來了午休,歡呼雀躍地跑過來,像一群燕子嘰嘰喳喳地圍在阿德米索爾的身邊。

“先生!怪物先生!”

一個抱著初級識字課本的小男孩擠到了他的面前,眼睛在蔬菜湯裡的肉上轉了一圈,用自以為很隱蔽的動作地去抓湯匙。

一位稍微年長一些的少女瞪了那個小男孩,對方悻悻地收回了手,眼珠子還在肉上滴溜溜地轉:“您今天要給我們講什麼樣的故事?”

“故事……”阿德米索爾呢喃著,混濁的眼睛眯著,分不清究竟是在夢遊還是清醒。

他曾向孩子們講述自己感應到的畫面,他說他看到一個身上帶著濃郁死亡氣息的年輕人,像是剛從墳墓裡爬出來;他說他看到一位灰色眼眸的紳士背後浮現出漆黑的倒十字,僅僅是瞥了一眼就讓他的幾乎死去;他還說他夢見了一場災難,整個城市都淹沒在血海里,所有人都死了,他為此痛苦地翻滾哀嚎,流出血淚……可孩子們不明白,濟貧院的人們也不明白,他們不能理解,即便理解也無法改變未來。

只有值夜者對他的幻覺產生了警惕,那位紳士似乎得到了治療,不知最後的結果如何。

但針對他那個全城的人都死了的夢,即便是值夜者也心存懷疑,不知會發生什麼,也不知道從哪裡入手調查。

“沒有故事.”

他說,“死了,沒有故事了……”阿德米索爾悲哀到說不出話,但圍繞在他身邊的孩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並沒有因為這句話而失去熱情,興致勃勃地繼續問東問西。

11“去,去,孩子們,該午睡了,你們下午還有別的課程要做呢!”

一位大概五十多歲的老婦人笑著把孩子們趕走,“要提供給黑夜福利院的布料今晚就要交貨,做不完的孩子這周就要沒有糖果吃了!”

孩子們一鬨而散,爭先恐後地跑去睡覺。

隨後,慈祥的老婦人——這座濟貧院的院長——舒了口氣,帶著笑意坐在了阿德米索爾對面,略有針對性地提問:“你還在做那個,廷根遍地死人的夢嗎?”

“……”阿德米索爾緩慢地咀嚼著麵包,過了許久才點了點頭。

“女神在上.”

院長輕輕地倒吸一口冷氣,在胸前點了個紅月,“希望我可愛的孩子們沒事.”

“所有人都會死.”

怪物說,臉上帶著迷茫,“有什麼人攪動了血海,僅僅一個浪花就將這裡淹沒,人類這麼脆弱,生命究竟有什麼意義……?”

“……生命是積累苦難與幸福的巡禮,生命只是一段從生到死的旅途.”

沉默片刻,院長輕輕地開口,說出了這句不存在於《黑夜啟示錄》裡的話語,聲音極小,只有阿德米索爾才能聽清,末了,她思忖片刻,小心地詢問,“你的天賦非常罕見,我們需要你的力量來調查這件事,你要不要考慮協助我們?”

關於旅途和巡禮的話語讓低頭吃飯的阿德米索爾微微瞪大了眼睛,彷彿聽到了不可思議的事情。

他將湯嚥下,滑過喉嚨的滾熱的溫度使他清醒了一點。

一條奇怪的河流環繞在他的意識裡,奔湧前進。

他覺得精神又恍惚起來了,對面那位溫柔博愛的院長擔憂地看著他,他不由自主地囁嚅道:“……快到了……”12作為一位外神,我深知人類和我之間有著一層可悲的厚壁障,源於生命層次的天差地別。

我注視著那座小城,沒有半神級別的強者庇護,也沒有足夠強力的封印物,我想不出有什麼失敗的理由。

至於那個總是試圖逃跑的詐騙者我也給予了一定的警告,從夢境的世界,我想不出比這更溫柔的手法了。

可他更為恐懼,幾乎到了癲狂的程度。

我不記得每一個人類個體的名字,就像人類無法準確地區分每個螞蟻。

因此,遇到需要記住又不常見的人類時,我總會選一個獨有的特徵作為代號。

他恐懼的理由是“神子降生我必然死去,區區凡人怎麼配做神子的父親?”

我覺得這恐懼十分沒有意義,主動加入邪教的儀式卻沒有做好死亡的準備,未免有點不尊重邪神。

他顯然不知道自己也是降臨的容器之一,甚至比那已經種下的種子還要隱蔽。

盟友為這一次的神降計劃做了雙層保險,和祂敲定計劃的過程中,我深刻感受到了被七神聯手封鎖的待遇是多麼“優厚”,讓祂成為了強迫症一般、對細節斤斤計較的神。

我記得在我和祂結盟的這一個千年裡,每隔百十年就要進行一次神降,而最終都是以各式各樣的失敗告終。

相比之下,我這從一開始就行走在大地上的邪神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當然,作為一位可靠的盟友,一位優秀寬厚的“舊日遺民”,於情於理我應當幫助祂早日落地。

可現實和理想往往反著來,祂的每一次失敗的神降裡,總也少不了那個曾經祂還是“太陽”時創造的長子,現在的觀眾途徑的半身、天使之王亞當的身影。

而我不能碰到祂,我也不想碰到祂。

我的人性是虛假的,我的形象是模擬出來的,和那位最擅長洞察人心的天使之王相處,我沒把握不露餡。

倒也不是不能打死,但目前我只是一個序列2一般路過天使罷了,切換成本身的權柄又會引來注意。

因此每當我發現祂,就會立刻撤得遠遠的。

“這一次……一定要……”祂的話語又在我耳邊響起。

好的,我回答祂,只要這次亞當不插手,我肯定盡力幫你。

路過劇院,我看見已經換好戲服的演員們正在後面的空地進行簡單的排演,一人做囚犯打扮,衣衫襤褸,眼神中閃爍出惶恐不安又滿溢著仇恨的光,一人做職員打扮,趾高氣昂地對著一位垂淚的少女說些求愛的話。

我略略掃了一眼,便明白這是在排演《伯爵歸來》的前幾幕,講述了無辜的水手被陷害關進監獄,被迫與美麗的未婚妻分別十四年之久劇情。

……哦。

不是水手,是天才機械師。

當年老鄉相認,我是這麼說的:“《基督山伯爵》寫得真不錯,還有點像您的《伯爵歸來》呢.”

每到這時,我就想要感慨“通識者”途徑的妙用,能夠將這一部長篇小說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默寫下來。

縱然我完全吞食消化了“愛德華·沃恩”的靈魂,但普通人類的記憶力本就孱弱,曾經看過的大部分書頁都已經模糊不清,只剩隻言片語。

但他好歹也是一位大學副教授,雖說專業並不適合我發揮,但如果我把他的記憶來回翻閱數百遍,再搭配自己的編造,也是能扯出幾本如……《千年孤獨》、《深眠花女》、《貝克蘭德孤兒》之類的大部頭。

不過明面上有羅塞爾這一位舊日遺民就已經夠了,我記得那位福生玄黃天尊的源質裡掛了大大小小數百個光繭,不知道幹什麼用的,若是要一股腦放下來,難以想象會把這個世界變成什麼樣子。

13我仍然記得我和羅塞爾的第一次見面,那時祂還在蒸汽與機械之神的麾下當一個出色的天才。

我用舊日遺民的身份靠近,祂作為離鄉之人很快就接納了我,哪怕我和祂並不是來自同一個國家。

這符合我對人類的判斷,那就是人類永遠都無法擺脫對自己的來處——故土的依戀。

(難以理解,明明這裡就是地球。

)在離家不遠時,渴望和鄰居玩耍;在異地求學時,渴望來自同一個城市的同鄉;在孤身一人在異國時,看到同一個國家的人都會興奮不已。

而這個沒有其他穿越者存在的、羅塞爾孤零零地在這個“世界”,只有我和祂來自同一個紀元。

羅塞爾問:老……不,國際友人,你哪個途徑的?我回答:惡魔途徑的序列二,天使。

羅塞爾大驚:我超,電鋸人。

我感到疑惑,但我不說,徒留祂自己一個人在那裡尷尬,尷尬,然後陷入無人回應的落寞。

tbc——————————*自由的漫畫家藤本樹的漫畫《電鋸人》裡有一位天使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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