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天庭,唯有靈威仰的劍道意氣和劍術水準,能與白僉相提並論,除了青帝,連眾神共主玉帝都不夠看,遜色三分不止,只能仰視。

如果靈威仰並未轉生,而是尚留在仙界,那麼兩世為人,於紅塵凡間生活百年,劍道劍術均有所拔高的嬴秋,自然能明顯強於青帝。

真正符合“宇內無敵”四字的形容!

可是如今,青帝早已因愛慕弟妹“火神”祝融之事,被諸神主宰貶謫至人間,千年來無數次投胎,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這一世,青龍帝君的元神,就是魏頡,魏頡,就是玉帝的長子靈威仰。

所以嬴秋從“春蠶到死絲方盡”一劍中,親眼看到的靈威仰身影,完全並非錯覺,而是真實存在的景象。

半步陸地塵仙的青衫年輕人,已有了青帝獨屬的那份無敵“神韻”。

本命元神裡的仙家神氣,隨著那青龍一劍的遞出,大有浮出水面的跡象。

縱橫三萬裡的青紫色劍氣,徹底透穿了白虎皮老者的腹部,根骨斷裂,小腹部位已血肉模糊,其狀之慘烈,甚至露出了一個肉眼可見,近乎完全透明的窟窿!

性命瀕危,嬴秋垂死。

姓嬴,通“贏”,一生求敗不得敗,求死不得死。

羊脂山斷腸崖一戰過後,劍魔嬴秋終得一敗,算是如願以償。

‎‎‏‎‏‎‏‎​‏​‏‎‏‏老人身子一晃,竟是不再具備浮空懸停之力,從高處極速墜落,眨眼已重重摔砸在了地上。

青衫紫綢,緊跟著掠身下行,來到了地面。

一個深約數丈的坑洞之中,天下無敵的嬴秋就那樣躺著,擺出大字型,仰望蒼穹。

坑外,當世武林群豪,紛紛圍觀在洞口,往下面探視,這已是這些俠義道英雄們,所能做到最勇敢、最大膽的事情了。

至於往下送劍,他們可沒這膽量。

因為活埋谷那場“劍爭”最後,劍魔一樣的是遭了北辰一劍猛擊,被打入漆黑深淵裡面,但嬴秋終歸還是沒有死,反倒飛出來殺掉了谷主凌雲木。

邪魔做派,天下揚名,世人皆知嬴秋手段之兇殘,無有半分情面!

所以此時此刻,群雄們還是不敢斷言,這個連雙腿都沒有的糟糠老人,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

看來是沒死。

有一個極度沙啞的公鴨嗓子,從巨坑裡飄了出來:“劍這種東西,本就是老夫給上古人族的饋贈,想不到,最終殺我之物,就是僉之利刃,劍……好一劍春蠶到死絲方盡,輸在這劍下,也算圓滿。”

立在坑外的紫綢谷主凌煙箐,此刻皺著眉頭,厲聲衝下方喝道:“姓嬴的,你總算是認輸了啊!天下何人能殺你嬴秋,現在知道何人有這個本事了?”

站於凌煙箐身旁的青衫劍仙,沉聲開口道:“擊敗嬴秋者,凌煙箐,魏頡。”

雖然最後那一劍是由魏頡使出,但他不願貪功,獨佔打敗老劍神的無上戰績,那樣就太過無恥了些。

既然是聯合問劍,那麼功勞,理應平攤才是,這才公平。

“為父報完了大仇,怎麼不見二位慶祝一番?是沒有酒,盡不了興麼?”

坑裡躺著的瀕死老者,此時猶有功夫說笑調侃,態度詼諧。

凌煙箐臉色十分嚴肅,“等你死透,再喝酒慶功不遲。”

魏頡亦是滿臉肅穆,不見絲毫喜色,緩聲道:“還有什麼遺言嗎?快些說了吧。”

沉默片刻後,老劍聖慢慢的說道:“如果可以,二位絕代佳人,能否……送老夫去一趟長公主山痛思崖?我想死在那裡。”

凌煙箐默不作聲,魏頡沉吟一會兒後,點頭同意,“好,我帶你去那兒。”

青衫劍仙縱入坑內,馱起了只剩一股骨架子的黑瘦老者,腳踩紫電青霜,往東南方向飛去。

凌煙箐御劍跟隨,紫綢相伴青衫。

東面大海,傍晚時分總有紫氣飄來,仙家意味濃厚。

此地為中原道門之屬,長公主山。

巽風宮領地,仙山南峰腰間處,痛思崖。

兩年前,魏頡就是在此地,第一次遇到了從崖底飛上來的嬴秋。

王朝從昭平八年到昭平十年,年輕人的修為,從三階百尺境,到半步陸地塵仙。

抵達崖畔,魏頡脫下了嬴秋那件破敗不堪的白虎皮,拿在了自己手裡。

魏、凌兩大劍仙挺身站在山崖口,白髮劍神只穿有一條滿是血漬的灰袍,他費力的盤腿坐了下來。

老人坐西,望東。

回想一生,遺憾太多,長長一嘆,難以釋然。

盤“劍”而坐的黑瘦老人,已是形銷骨立的垂亡模樣,令人以目視之,便心生悲哀意味,久久不能平靜,真可謂梟雄末路,強者氣短。

“有個成語,喚作‘一葉知秋’,唯有落葉,才最知何為秋天。”

嬴秋低下了頭,“葉思燃,北方聖潔仙子,玄武帝君葉光紀的妹妹,愛了我一輩子的女人……我就是在這裡,親手殺死了她,痛思崖,就是‘痛失思燃’之意。”

凌煙箐凝視著白髮老人頹唐的背影,問道:“你既然因失去她而這般痛苦,當初為何又要殺了她?”

嬴秋彷彿沒有聽到這一問,繼續低聲說道:“那年獨倚勾欄,滿樓紅袖飄搖,我也曾迷失胭脂花叢,在醉鄉樓裡,我初次邂逅葉思燃,她主動獻身,我便慷慨笑納。後來,我知道了她原來也是仙界之人,且地位不凡,為了能和我在一起,才故意自貶了下來,在煙花之地等‎‎‏‎‏‎‏‎​‏​‏‎‏‏了我很多很多年……”

“在長江大船船頭,她跟我講了她在天庭的時候,一直有在默默暗戀著我,但因為那時的我,乃五方天帝之一的白虎帝君,身份崇高無極,她沒臉面去求她哥哥葉光紀找我提親,只好把對我的喜歡埋藏在心裡,不肯早些說出來。直到我轉世下凡後,她才鼓起勇氣,也捨棄了神仙不當,跑來當了一個凡人。”

“蘆葦蕩裡,她跟我表了白,說喜歡了我多久多久,想與我永遠在一起……那時的我縱情山水人間,逍遙百花叢中,哪兒願意多她這麼一個累贅?所以就拒絕了,讓她別再跟著我,我嫌煩,想一個人,可她卻死纏爛打的,非要跟著我不可,死也要和我在一起!”

魏頡聽得老者此言,想起了自己在醉鄉樓、長江和蘆葦蕩裡,與嬴秋意外相逢的經歷。

想不到這些地方,都是劍聖獨自故地重遊的“傷心之所”,難怪會如此的巧合,真是造化弄人。

嬴秋哭了。

即使站在其身後,看不到老人的瘦臉,但仍能聽到他那明顯至極,毫不加掩飾的濃重哭腔,悲愴到了極點。

嬴秋那副乾瘦的身軀出現晃動,哀然顫聲道:“我糊塗啊,我想不到葉光紀那廝為了壞我道心,竟會捨得犧牲掉她的妹妹……那時候,我其實多少已經有點喜歡上葉思燃了,可玄武帝君葉光紀麾下的水德星官,偷偷告訴我,葉思燃奉了玉帝之命,專程下界來刺殺我。那時的我滿腔少年意氣,信以為真,跑去質問葉思燃,那麼費勁的接近我,究竟是何居心?!”

“她生氣了,和我大吵了一架,我們也分開了一段時間,再後來,我和她在這裡又相遇了。那時候,這兒還沒有名字,我立在無名山崖,孤身眺望遠方,她突然從後面抱住了我,我心頭一顫,但還是固執的把葉思燃推開了。她被我推了個跟頭,終於惱羞成怒,將我痛罵了一頓,還說我若真不信她,不如就一劍刺死了她。”

“火神祝融一劍貫穿青帝胸膛的事件,我當然也有耳聞,所以我知道,女人一旦絕情起來,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當時我被罵完,心中著實惱火,加上為了不被暗殺,我咬牙出劍,一下就刺死了她。葉思燃臨終前才告訴我,她本來打算再不見我的,但後面發現,自己懷上了我的孩子……”

灰袍劍神哭聲愈來愈大,說話間滿是鼻音,“她連我們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不姓嬴,就叫秋葉,一葉知秋,唯她葉思燃知我嬴秋的心意。那會兒我才明白,我被騙了,是黑帝玄武有意坑害於我,都是葉光紀的歹毒詭計!”

“我說要殺了葉光紀報仇,葉思燃阻止了我,她的遺願只有一個,希望我不去和她的哥哥為難,我鑄下此等無法彌補的大錯,這樣的遺願又豈能不答應?所以後來我只殺了水德星官,沒有去尋葉光紀復仇,而葉光紀的妹妹葉思燃,被我安葬在了懸崖谷底,這座山崖,也被我命名為‘痛思崖’。”

“人只有在失去的時候才會知道,‘擁有’是多麼的可貴,錯殺葉思燃,我胸口疼得如欲炸裂,萬劍錐心不足其萬分之一的劇痛!我明白我原來是那麼的喜歡她,我若不那般執拗,沒有在蘆葦蕩裡拒絕她的示愛,思燃她,或許就能真的永遠陪伴著我了……”

魏頡聽到這裡這才清楚,為什麼那日,在長公主山腳下,聊到男女之事,嬴秋情緒會變得那麼激動。

原來老劍聖,當真有弄丟過一個女子,一個深愛著她,卻難得善終的可憐女子!

“葉思燃,葉片撕碎後放入火中燃燒,哪兒還能剩下些什麼?她已經死去幾十年了,是我用劍殺了她,親手殺了她。我嬴秋一生錯盡,負遍世人,但最要說最對不起的,還是那個在醉鄉樓主動獻身,心甘情願給我懷上孩子,到頭來卻被我一劍殺死的葉思燃。”

嬴秋已然悲苦痛極,“思燃,對不起,我欠你的太多了啊,我當初不該嘴硬,不該那般傲慢狂妄的,我其實很喜歡你,天上天下所有女人加一起,都不及你的一根頭髮好看,若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死也要,也要……”

魏頡和凌煙箐,皆面色動容,心生悲慼憫人之感。

“絕代雙驕,謝謝你們為我送終,我還以為自己死的時候,連個說話的人都不會有呢。”

劍魔的公鴨嗓音愈發低微,“思燃死後,我愛上了借酒澆愁,每日‎‎‏‎‏‎‏‎​‏​‏‎‏‏都會去買醉,醒的時候,就去找壞人來殺,好人自然也殺了不少,我曾跟倩丫頭說過,殺好人是要有報應的,現如今,老夫的報應也已經到了。”

“老夫不是劍修,不是劍仙,不是劍神,不是劍聖,也不是劍魔。而是‘劍客’,劍客嬴秋,這才是我最鐘意的稱呼,來人間做客一遭,至此,圓滿矣。”

白髮老者微笑道,“自封什麼‘江湖守門人’,那不過是老夫為了找點事兒做,消磨消磨時間罷了,殺了思燃以後,我就是個活死人,活著,不如死了,今朝得以如願,還要感謝二位。魏頡,我死後……”

老人停頓下來,想不到魏頡立時便介面道:“嬴前輩,你安心去死,你死以後,這座江湖還有我們呢,從前只有你一個武林的守門人,現在我和凌谷主都會好好守著的,報以江湖一太平。”

“會很辛苦的。”嬴秋道。

“沒事,我們都很年輕,不怕辛苦。”

天底下頭號女子劍修凌煙箐笑道。

嬴秋笑了幾聲,道:“這一輩子,懂我的人少之又少,臨了了,還能遇上兩個,幸事,真乃幸事!”

詩聖謝心然為金德星官貶謫投胎,前世是白帝白僉麾下的副官神將,心然之詩意,有一部分,就來自白虎帝君。

氣若游絲的衰敗老人,用盡殘存的點滴真力,迴光返照一般,朗聲而言:“空活百年不合群,世路多艱人易分。遭貶謫落天外客,劍下曾亡百萬軍。凡間醉客我獨醒,世人皆醒我自眠。痛思崖畔終晚年,死前猶憶聖潔仙。”

唸完此詩,白髮零落的老者,再沒了聲響,山崖處,安靜的像一座枯墳。

魏頡、凌煙箐二者,送出劍氣,將沒了那張白虎皮的白髮老人,推下了懸崖,漆黑深淵裡,劍客與愛人同葬。

龍虎宮祭奉玄武帝君,巽風宮朝拜青龍帝君,南海有朱雀壇,泰山有黃帝廟。

唯獨白虎帝君沒有供奉宗祠,因其不屑爾,無須半炷香火。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生無人可與語,死亦以青蠅作憑弔。

老人落崖後,天下無數柄珍貴名劍,皆莫名發起了小幅度抖動,劍鳴不絕,似在嗚咽哭泣。

四海九州齊震顫,萬千劍刃送嬴秋。

小人以身殉利,豪傑以身殉義,聖人以身殉道。

嬴秋,殉劍道!

仙界白僉,執金之銳,掌秋季之肅殺,統鎮西方,主宰征伐戰事。

紅塵嬴秋,劍道聖魔,守人間之太平,縱橫江湖,戰神獨步沙場。

是日深秋落暮,白帝轉世身嬴秋,殞命於東南長公主山痛思崖之下。

那天,人間再無嬴秋。

秋季已過,入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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