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白馬的青衫魏頡,抱鳥籠的綠衣卜倩,以及剛醒轉不久的刀聖之女關櫻,三人跟隨關昭關老五來到了天門城中的一家茶肆。

這是一家開在犄角旮旯裡,毫不起眼的小茶肆,店面又破又舊,與城中諸多裝潢富麗的大門店相比,實在是一個地上一個天上。

門口那張積了灰的木頭招牌上自右及左寫有“且將新火”四個行書大字。

“關大俠堂堂一介刀聖,為何要帶我們來這裡?”魏頡心下費解道,“而且既要喝茶,怎不去城裡那些大的茶館,這種小破地方,能有什麼好茶?”

此時正值晌午,街上的各家飯店門庭若市,這間藏在弄堂裡的小茶肆卻甚是清冷,連半個能瞧得見的顧客也無。

入得店內,一個肩頭披掛毛巾的中年堂倌慢悠悠跑出來招呼。

“喂,快去把你們老闆叫出來,就說是老五來看他了。”關昭吩咐道。

堂倌依言去了裡屋叫人,不多時,一名身穿交領連綴衣,戴冠束髮的長眉老者自屋內匆匆奔出,倒履相迎。

“老五,你總算來看我啦!”裰衣老者欣喜若狂的叫道,“我可想念你得緊吶!”

關昭亦是喜笑顏開,“十多年未見,你這‘茶博士’也變老了啊!”

“茶博士?!”

魏頡暗驚道,“這人莫非便是那‘茶聖’霍白瓷?”

霍白瓷,字鴻雁,號“一味居士”。

幼年時喪父喪母,在黃河邊被青泥寺方丈一衲禪師救下,於寺中收養栽培多年。

大師不僅精通經文佛法,且對“荼道”頗有研究,見少年霍鴻雁有志於此,便悉心授業,將畢生“荼藝”盡數傳之。

霍白瓷二十五歲時著下傳世名篇《說茶》三卷,典籍中出現“茶”之一字,當以此為首創。

《說茶》傳播甚廣,“茶”之一物也因此而風靡中原、家喻戶曉,更有人將“喝茶”奉為“關門七件事”之一,霍白瓷則被奉為當世“茶聖”。

而立之年得禮部尚書接見,因其衣著不夠規範得體,為尚書所鄙夷,被諷作“煎茶博士”,後雖官拜太子文學,得以揚眉吐氣,但“茶博士”這一謔稱仍在坊間流傳了下來。

戴冠老者面露苦笑,“老五,這三十年前的名號,還提它作甚?”

關昭哈哈笑道:“要提的,要提的!世人一說起‘茶博士’三個字,哪個不會想到你霍白瓷霍茶聖啊?”

“行了行了,別在外面瞎貧了,進屋裡來說。”

在茶聖霍白瓷的帶領下,眾人進入了位於裡頭的屋室。

剛入得屋內,一股濃郁沁人的香氣撲鼻而來,只見地上盤腿坐了個身穿淺黃色衣衫,頭戴珠釵的中年女子,正自往爐中添著香料。

女子的兩鬢雖已微霜,臉上卻並無多少皺紋,五官十分秀美,素手添香,有蘭蕙之質。

“秀蘭,快去燒水,有客人來了。”霍白瓷叮囑道。

那個名叫“秀蘭”的美麗女子起身應了一句,提著水壺緩緩走出了屋去。

“聽聞霍茶聖的妻子姓李名芷,字秀蘭,六歲寫詩,八歲出口成章,十歲便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是江南一帶有名的才女……”魏頡暗道,“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今日一見,果真風儀不凡,是個嫻靜端莊的大家閨秀。”

屋內有兩副不小的櫃子,一副塞滿書卷,另一副則放滿了大大小小的陶罐,西牆上掛有一幅墨寶,寫著“禪茶一味”四字,地上有一張做工精良的木雕茶桌,桌面擺著各式各樣的茶具,公道杯、聞香杯、品茗杯、茶荷、茶壺、茶碗、茶匙、茶筷、茶托、茶盤、茶巾、茶濾、茶漏、茶桶、茶寵、茶刀、茶置、茶洗等等,可謂應有盡有。

桌旁有一鼎往外飄著煙氣的香爐,一個用來煮開水的炭鍋,還有一個更小的案几,几上攤有一個木魚、一根木槌以及一本《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除了有些駝背的關昭關大俠外,其餘幾人皆直挺脊樑,盤膝圍坐於茶桌旁。

炭鍋內火焰旺盛,正在慢慢煮著鐵壺裡的水,才女李芷一邊輕敲著木魚,一邊細聲唸誦著佛經。

煮水聲伴著誦經聲。

茶室內一片莊嚴祥和。

“老五,我聽說你一個人跑去了天燭國皇都,一刀誅萬賊,入九階塵仙境界,哎呀,當真是瀟灑無限啊!”

茶聖霍白瓷讚歎道。

刀聖關老五微微一笑,“一個人闖天燭國是真的,入了陸地塵仙也是真的,至於‘一刀誅萬賊’嘛,都是江湖上瞎傳的,沒那麼多,撐死也就殺了八千多人……”

鐵壺裡的水開始鼎沸,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

“若是沒有‘他’來相救,姓關的多半早在九年前就死在天燭國上京了……”

關昭特意把“他”這個字說得很重。

“對啊,聽江湖傳言,當時有個天庭神仙下凡,將你從數萬狼蠻鐵甲的包圍圈中救了出來。”霍白瓷問道,“那個‘他’,究竟是何方神聖?”

此時,李秀蘭忽然停下了唸佛聲,“鴻雁,水開了。”

霍白瓷“嗯”了一下,用白毛巾裹住壺柄,倒出開水,將所有茶具都燙了一遍。

“秀蘭,要‘紅渚蓮花’。”霍白瓷柔聲說道。

李秀蘭從架子上捧來了一個陶瓷罐頭。

“此茶產自江南紅渚山,芽葉完整,且相對細嫩,沒有過分濃醇的香氣,湯色淡而澄明,最適合解膩清口。”霍白瓷微笑道。

他將一個裹得嚴實的紙囊從瓷罐中取了出來,剝露出裡面的茶餅,用茶匙刮下部分茶葉至紫砂壺中。

灌沸水入壺,倒掉“頭衝”,再灌滿第二次。

李芷在他面前放了四隻置於托盤上的茶碗,霍白瓷高懸茶壺,讓開水從壺口直瀉而下,注入四個碗中,上下提拉三次,半點茶水也未濺出,每一碗皆斟至七分滿。

鳳凰三點頭。

斟完茶,霍白瓷放下了紫砂壺,讓壺口對著自己,雙手持茶托,將第一碗茶遞給了坐於左首處的刀聖關昭。

關老五併攏食、中兩指,在桌上叩了三下,是為“謝茶禮”。

當年先帝嬴旬前往江南道微服私訪,在江州陽西縣的“言順樓”裡閒坐,不知怎的心血來潮,給隨同自己一塊兒出行的侍從沏了一碗茶,侍從受寵若驚,但為了不暴露皇帝的尊貴身份,只好屈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桌面連敲三下,以代替叩首謝恩和三呼萬歲。

後來這一“叩手茶禮”逐漸在江南道乃至整個中原流行開來,形成了凡得他人敬茶,皆須行此禮節的規矩。

霍白瓷將第二隻碗遞給了關櫻,刀聖之女接過茶碗,右手握拳,拳心朝下,也在桌上輕敲了三下。

魏頡雖不愛喝茶,但對茶桌上的禮儀也略知一二,接過第三隻碗後,同樣以拳代人,規規矩矩的行了謝茶的叩拜之禮。

當茶聖將第四隻碗遞到卜倩面前時,小丫頭笑著接了過去,嗲聲嗲氣的說道:“謝謝老爺爺!”

魏頡出言提醒道:“小蘿蔔,像我剛才一樣,五指併攏成拳,在桌上敲三下,給老前輩行叩茶禮。”

卜倩果真握起了拳頭,“咚咚咚”的捶擊了三下,她力氣大,差點沒把桌子砸塌。

“喂喂,敲輕點啊你!”魏頡皺眉叫道。

卜倩看了眼身邊的大哥哥,“哦”了一聲,又用很小的力氣觸碰了三下桌面。

霍茶聖呵呵笑道:“這個小姑娘還挺有趣的嘛。”

他給四位客人都遞完了茶,最後才給自己也倒了一碗。

妻子李秀蘭此刻仍低頭敲著木魚,口中不斷地念誦著佛經。

“老五,九年前到底是哪路神仙出手,把你從龍潭虎穴-裡給救了出來?”霍白瓷繼續問道。

刀聖關老五拿起茶碗,吹了吹,湊到嘴邊喝了一小口,“那人雖不是神仙,卻也勝過神仙,不用劍,卻是這天底下當之無愧的第一劍仙……不,不是劍仙,是‘劍聖’!這天下有人可稱劍仙、劍神、劍俠、劍魔、劍鬼、劍皇、劍狂——但能稱得上‘劍道聖人’的,唯有他一個!”

刀聖轉而對卜倩說道:“小丫頭,你有個了不起的師父。”

綠衣少女聽他如此盛讚自己的師父,驚喜的睜大了眼睛。

關昭頓了頓,接著道:“我二十二歲便成功超越我的師父,擁有了六階凝丹境的修為,自萬仞門出師,一人一刀闖江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與天南地北各路豪傑爭鋒,敢同惡鬼爭高低,不向霸王讓寸毫,那是何等的逍遙快活?”

“直到我二十四歲那年,在崑崙雪山遇到了‘他’,那時的我不知天高地厚,竟主動挑起了廝殺,結果,他僅用兩指便掐斷了我的長刀……他一招將我擊敗後,並未痛下殺手,而是給了我一個復仇的機會,答應我六年後可以再和他打一場。”

關老五又抿了一口茶,見碗中所剩不多,霍白瓷又給他添至了七分滿。

“六年後,而立之年的我,修為已至七階地煞境,還是在崑崙山巔,我向他發起了第二次挑戰,這次他手握一截附滿了劍氣的蘆葦,仍在一招之內便將我擊敗了……”

關昭笑了笑,“他依舊沒有殺我,答應再給我一次機會,九年後,已是八階天罡境的我,第三次向他發起了挑戰,這次我堅持了幾十個回合,終於還是敗在了他手裡的那根枯枝之上。”

此時此刻,屋內除了輕誦佛語的李秀蘭外,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恭聽著這名駝背刀聖講述陳年往事。

“我關老五向來最不服輸,連敗三次又如何?只要他不殺我,我就要一直挑戰下去!”

刀聖關昭震聲道,“第三次落敗後,我和他約好十二年後於崑崙山

再戰……離約定之期還剩一年,我的修為已經到了天罡境大圓滿,但我仍自覺無半分獲勝的機會,加上櫻兒她-娘染病身故,我心裡頭難受得緊,腦子一熱,便孤身殺入了天燭國國都上京,至於能不能砍下那狼蠻族女帝的腦袋,自己能不能活著離開天燭,當時我壓根就沒想那麼多,只顧殺得盡興,殺得痛快!”

“我於萬軍叢中,突破九階塵仙境,以刀入陸地塵仙,誅殺狼蠻族精銳甲士八千餘人,唉,本來是可以殺更多的……”

駝背刀聖嘆了口氣,“那日,有天道仙人阻我!”

此言出口,屋內眾人俱是一驚。

“區區甲士怎能攔得住我?數萬人的包圍圈很快被我撕開了一道口子,天燭國的皇宮大殿就在眼前,正當我準備繼續猛衝之際,天空開啟了一扇門,濃濃金光灑將下來,有仙人騎乘巨龍,自天上降落凡間!”

關昭凜然道,“我聽見仙人在厲聲怒斥,讓我速速退離此間,否則天道碾壓,必叫我形神俱滅……呵,我已是陸地塵仙,只不過未入仙篆,沒有仙籍罷了,你是天上的神仙,而我是地上的神仙,憑什麼我要怕你?”

“於是我掠向天空,持刀朝那名仙人殺去,仙人罵了句‘你這是自尋死路’,剎那間一顆碩大的火球從那條巨龍的口中噴了出來,我剛劈開了第一顆,立時便有第二顆跟來,我再劈,巨龍再噴,接連消滅了十餘顆火球后,我終於逼近了那名仙人,豈料他手中浮塵只一揮,一股猛厲的罡風撲面而來,竟將我吹得倒退了百丈!”

“我剛穩住身子,便見到天門外站了數不勝數的仙人,他們無不厲聲呵斥於我,說我不自量力、蚍蜉撼樹,盈盈之火膽敢與日月爭光……無數仙人同時施展神通,莫大的威壓令我寸步難行,府海內氣機震盪,全身幾欲炸裂!”

“我知此番惹惱了天道,已是必死之局,當我準備自行兵解之際,遠方傳來了‘他’的聲音,他大喊‘九陰真人,還不快滾回天上去’,那騎龍仙人的嗓音開始發顫,他說‘嬴秋,這人壞了規矩,我也是迫不得已才下凡干預的’……”

卜倩聽了“嬴秋”二字,立時叫道:“啊,是師父!”

“對,正是你師父!我也是在那個時候才知道他的名字叫作‘嬴秋’的。”

關老五笑道,“你師父對仙人喝道‘你若還不滾回去,我一劍先斬你的坐騎,再一劍斬你的頭顱’,九陰真人無可奈何,只好灰溜溜的飛回了天門。”

魏頡聽得暢快無比,心道:“不愧是劍道聖人,果然瀟灑!”

刀聖關昭啜一口茶,道:“我經此一戰,已然遍體鱗傷,氣機損耗空前嚴重,若非你師父用自身真力助我療傷,再佐以天靈地寶、極品丹藥,我的傷就算能夠恢復,修為也註定要一落千丈了……小丫頭,那會兒我臥床不起,你還餵我喝過藥,哈哈,我都記著呢!”

卜倩奇道:“我還給你餵過藥?我怎麼不記得了?”

關老五咧嘴笑道:“那時候你才七歲,痴痴傻傻的,連話也說不清楚,自然是記不得的,聽你師父說,你心智開發得極晚,至少要到十歲才能說得清楚話……哎,轉眼已過去九年了,你也長大了啊。”

卜倩眨了眨清澈的眸子,小腦袋歪在一邊,目不轉睛的看著眼前的這位駝背老人。

“我這人啊,最記仇,也最記恩。”

關昭對霍白瓷說道,“當年我中了敵人的劇毒,若非遇到老霍,餵了我一碗靈藥‘神農解’,我只怕早就沒命了……”

茶聖淡然一笑,“都是陳芝麻舊穀子的事了,何必再提呢?”

“要提的,要提的!那可是救命之恩,我關老五念一輩子!”

關昭朗聲道,“嬴秋連敗我三次,於我是宿敵;教我修煉法門,於我是業師;救我脫離天道鎮壓,於我是恩人……後來,我知悉了他的過往,我們又變成了朋友。”

屋內的眾人無不傾耳細聽。

“那日,我的傷已經養得差不多了,他正經問我,願不願意飛昇,要不要去天上當逍遙快活的神仙,如果我要的話,他可以幫我開一次天門……我當然說不,當神仙有什麼狗屁意思?我好不容易才突破了九階塵仙境,還沒有親手打敗他,怎可就此飛昇?”

關老五沉聲道,“他注視著我的眼睛,嘆了口氣,說我不飛昇也可以,但從今往後,除了他以外,不許再與第二個人動手,他還說,一旦我跟人動了手,他頃刻便知,屆時不論我在天涯還是海角,他都會過來取走我的性命!我不解,問他為何不許我再與別人動手……”

刀聖默然半晌,“此事乃是他的隱秘,非同尋常,我作為朋友,實在不便再多說什麼。”

“總之,我答應了他的要求,當時的我雖已是陸地塵仙,但我自覺一年後仍然不是他的對手,便將約定的日子再往後推了八年,即九年後於崑崙山巔再戰……”

關老五呵呵一笑,“而今九年之期已至,我該去赴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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