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南疆的戰鼓開始擂響之時,金陵城的鐘聲也敲響了三聲。

長寧宮宮門外的小廣場上,數萬金陵百姓圍成一個大圈,目不轉睛的望著中心的陳勝。

而人群的最裡邊,乃是一個個高冠博帶的百家名士。

他們低著頭,不敢直視前方的陳勝。

卻又在私下裡不斷偷偷交頭接耳……陳勝彷彿沒有聽到他們的議論聲。

他負著雙手,將背脊挺得筆直,一襲不帶任何紋飾的寬大袀玄,將高大而魁梧的身量襯托得淵渟嶽峙,既有大嶽挺拔之雄偉、又有絕壁聳立之冷峻。

“今天不是朝廷的政令宣講會,而是第一次科學觀念辯論大會.”

他吐字清晰而有力的緩聲道,聲量雖不大,卻清晰的傳入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我也不是人皇,只是科學觀念的主講人、辯論手.”

“我希望能將我的一些淺薄領悟,說與大家夥兒聽.”

“大家夥兒不必非要要認可我的領悟.”

“我十分歡迎大家來辯駁我的觀點,事不說不明、理不辯不清嘛!”

“我也由衷的希望,大家夥兒能提出更加貼合我大漢實際、更具有指導性作用的觀點……”“回想當初,朝廷決意開展新生活運動之時,儒家大賢荀子曾問過我,何為科學?”

“我答曰:科學就是研究世間上所有道理的學科.”

“就好像我們所有人都知道稻子種下去,就會發芽、長苗、開花、抽穗……”“可有多少人知道,稻子為什麼能發芽?”

“又要具備哪些條件才能多抽穗?大豐收?”

他高舉著雙手圍觀人群的心神也慢慢的跟上了他的講述,開始思考。

這陣子,他們的確是聽‘科學’這倆字都快聽出繭了。

連他們自個兒如今鄙夷一些不夠文明、不夠禮貌的人和行為事,都會稱其“不講科學”。

但說實在,科學到底是什麼東西,大部分百姓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們只是根據自己的樸素的情感,將從宣講政令的小吏們口中聽來的科學觀念講解,與從新生活運動的領悟相結合,模模糊糊的將科學定義為了一種與陳舊、與封建、與野蠻所相反的相反的,更加新穎的、開放的、文明的東西。

此刻聽陳勝娓娓道來,大多數百姓心中都有茅塞頓開之感。

哦,原來這他孃的叫科學……陳勝具體而形象的詳細解說了許久後,話鋒一轉道:“但後來我想了很久,覺得‘科學’,不應該只單單定位一門學科,它更應該是一種指導人進步的思想、一種促進人向前的人生準則!”

“縱觀我華夏上下浩浩幾千年,實際上就是一部總結教訓、吸取經驗、不斷進步的恢弘曆史程序!”

“沒有火種煮食獵物,燧人氏發明了鑽木取火.”

“沒有庇護所防禦猛獸,有巢氏發明了房屋.”

“沒有工具以橫渡大江,黃帝發明了舟楫!”

“夏商時期的奴隸制,如今早已被州郡制所取代.”

“畝產三石半的雜交水稻,取代了畝產一石的粟米……”“這些,都可以視作是科學思維所帶來的發展!”

“諸君若有不服,儘管來辯!”

他氣定神閒的大聲說道,舉目望向周圍的諸多百家名士,卻無一人敢直視他的雙眼。

、“陛下之言,請恕微臣不敢苟同!”

適時,一道沉穩有力的聲音,傳入場中。

在場之人聞聲一扭頭,就見一名年輕的法家吏推著當朝御史大夫韓非的輪椅入場。

見了他,在場百家名士們的目光漸漸變得古怪,有種看雙簧的鄙夷和滑稽之感。

韓非卻似未感知到這些異樣的目光,鏗鏘有力的越說越大聲,有震耳發聵、咄咄逼人那味。

“陛下所言科學思想,側重變化、側重發展.”

“而我法家之學,側重威信、側重精準.”

“朝令夕改之法,何來威信可言?”

“可輕可重之刑,何來精準之說?”

“長此以往,誰人還敬畏律法?”

“科學思想,如何指導我大漢律法進步?如何促進我大漢律法向前?”

他的話音落下,周遭諸多百家名士看他的眼神,微微有了些變化……可以啊韓老闆,戲不錯啊!陳勝心下也是有些哭笑不得。

韓非能豁出老臉來配合他唱雙簧,他的確很感動。

但這個藉口,委實缺乏說服力啊!“變化與威嚴,並不衝突!”

陳勝還是正色回道:“變化放到漫長的時間線裡,就稱不上是變化,而法家的威嚴,也並非是來自於一字不改、不動如山,而是來自於公正、公平、公開!”

頓了頓,他接著說道:“打個比方,國朝新立之時,九州嚴重缺乏能作為四口之家壯勞動力的大牲口,於是朝廷便立法,嚴禁民間私下宰殺大牲畜、販賣大牲畜,藉以提升境內大牲畜數量、加快大牲畜在九州境內的繁衍……這一條律法,沒毛病吧?”

他問的是韓非。

但周遭的百姓,卻都在大點其頭,暗暗的回道:‘沒毛病!’不允許宰殺大牲畜,特別是牛馬的律法條款,古來便有,算不得多稀奇。

頂多也就是豐年之時,官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民不舉、官不究。

韓非略作沉思之後,也頷首道:“大牲畜自古以來便是百姓家中的壯勞動力,保護大牲畜就是促生產、保護大牲畜就是護民力!”

陳勝緩緩點頭道:“這倒也沒錯,可是……”“倘若有一天,我大漢境的大牲畜,多得遍地都是、畜滿為患,朝廷又該當如何?”

“若是不修改保護大牲畜的律法條文,那麼百姓們就只能小心翼翼的伺候著這些祖宗一樣的大牲畜,繼續過著貧窮而困苦的生活.”

“那些富足的百姓,想吃些牛肉驢肉滿足一下口腹之慾,卻又懾於朝廷的律法條文而不敢聲張!”

“長此以往,只會衍生出兩個結果!”

“要麼,朝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餵養大牲畜的農戶們,‘借刀’殺牛宰驢!”

“保護大牲畜的律法條文,成為空談、成為擺設,進而影響所有律法條文的公正與威嚴!”

“要麼,朝廷一刀切的執行到底,逼得餵養大牲畜的農戶們,守著肉山一樣的大牲畜,窮死餓死!”

“一條原本是處於好意,為百姓著想、為長遠發展著想的善政,就此淪為草菅人命、官逼民反的暴政!”

隨著他的述說,周遭的無論是百家的名士、還是金陵城的百姓們,都慢慢的瞪起了雙眼,心頭說不出的荒誕。

他們不相信,一條愛民護民的善政,怎麼可能會演變成自家陛下口中那種亡國之禍!可自家陛下說的,不是這片土地上已經發生過的事,就是這片土地上極其有可能發生的事。

反正話裡那股子麻木不仁、草菅人命的味兒,他們是怎麼嗅,怎麼覺得熟悉……他們現在有些相信,這君臣倆不是在唱雙簧了。

唱雙簧,哪有這麼狠的,下死手啊!韓非愣了足足有三四分鐘那麼久。

陳勝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聽得清楚、聽得明白。

但那些話連起來,就著實與他的認知南轅北轍了。

在法家長久以來的認知當中,朝令夕改都是法家大忌!幾乎所有法家刑徒,終其一生都在追尋一套可萬世不移的經國治世之法。

且,所有法家刑徒,都堅定不移的相信,萬世不移之法,是真實存在的!可此刻聽了陳勝的話後,他怎麼覺得,萬世不移之法這個概念,從一開始就是大錯特錯的?似乎是察覺到了韓非心頭所想,陳勝轉動身軀掃視四方,高聲呼喊道:“世間上唯一不變的,就是萬事萬物都處於變化之中!”

“高山會變溝壑、滄海能變桑田,承認世界時時刻刻都處於變化當中,才能真真正正的跟緊時代的步伐!”

“我給大家舉個例子,十年之前,識的字、看過書的,僅僅只有極少數世家大族中人,在大多數人都不認字、未曾讀過書的環境中,不認字、不讀書,也可以活得很自在,也有機會做一些很體面的活計!”

“但十年之後,朝廷大力普及了基礎教育,我們的下一代人,大部分人都識的字兒、讀過書,他們將在識字、讀書的環境中生活、競爭,到那時候,你不識字、不讀書,幾乎不可能再有機會做一些體面的活計!”

“這就是變化!”

“任何人,固執的繼續用十年前的眼光,來看待十年之後的九州,他都會越來越看不懂九州,也會慢慢的被九州所拋棄!”

“再給大家舉個例子.”

“雜交水稻大家夥兒都知道吧?”

“如果按照傳統的選種育苗方法,也是有可能培育出雜交水稻的,但從以前的畝產一石、到如今的畝產三石半,要培育數十年、甚至是數百年,中間還不能出差錯,出了差錯可能就前功盡棄了!”

“但我們的農家大師們,培育出雜交水稻用了多久?”

“六年,只用了六年,他們就做到了旁人要數十年、數百年才能做到事!”

“他們為什麼能做到?”

“因為他們在培育的過程中,摸索出了對的方向、對的方法……”“這,就是科學思維!”

陳勝一邊說,一邊觀察著周圍百姓們的眼神,見他們的眼神隨著他的述說並未變得清明,反而有越來越迷茫的趨勢,當下話鋒一轉,說道:“我們不妨再換個角度想想!”

“倘若當年,燧人氏沒有選擇發明生火方法,而是選擇了將火焰歸結於神明的恩賜,你們知道會發生什麼嗎?”

他放緩了語氣,低沉的說:“我們華夏人族或許就得數十年,甚至是數百年之後,才能掌握生火的方法,華夏文明也有極大可能會因此推遲數十年、乃是數百年才能發展壯大……”“再往前推,倘若當年有巢氏沒有學習飛鳥在樹上鑄巢,進而發明出‘房屋’這個概念,可能那一批遠古先祖,就不會選擇下到地面,學習漁獵、學習耕種,而是繼續像猩猿一樣在樹上蹦來蹦去.”

“你們說,還會有如今燦若星河的華夏文明嗎?”

周圍眾多百姓的眼神中,終於露出了懵懵懂懂之色。

好像聽明白了。

又好像沒有……陳勝還餘再繼續解說,眼角的餘光忽然在人群裡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當即又詫異又是精細的挑了挑眉梢,將到了唇邊的話給嚥了回去。

‘罷了,過猶不及!’‘反正原本就沒指望一場集會,就能引導百姓破除封建迷信,相信科學。

’……半個時辰後,集會漸漸散去。

陳勝快步上一陣尋找澡,果然看到熟悉的圓臉兒老頭兒,站在人群中笑吟吟的看著自己:“講得不錯,有我老人家當年論道九州那氣勢!”

“您老這回……”他震驚的上下打量這個有缸粗、沒缸高的煤氣罐兒,問道:“竟然是真身來的?”

他認識這老頭這麼多年,回回見面不是在夢中,就是兩人都出動化身。

這還真是他頭一回見著這老頭的真身。

有點網友線下面基那味兒……“嗨!”

老頭勉強的笑了笑,壓低了聲音說道:“外邊打得太厲害了,就我老人家這點莊稼把式,去了也是給老祖宗們添亂,索性就來你這裡避兩日,你家大業大的,總不至於短我老人家一口吃的吧?”

陳勝看著老頭垂頭喪氣的模樣,不動聲色的微微抽了抽鼻翼。

很淡,但的確是血腥味兒!“不至於這麼不相信我吧?”

他笑著試探道:“我還能拿我自己的老命開玩笑不成?”

“萬無一失而已!”

見他已經猜到了,老頭也懶得再瞞他,反正他一開始就沒贊成過瞞這崽子,是孔子與鬼谷子一力要求他瞞著陳勝的。

陳勝抿著唇角,慢慢皺起了眉頭:“一點臉都不要了?”

老頭撇了撇嘴,淡淡的說:“你是看不起你自個兒,還是看不起我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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