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疊疊的畫幕世界恍惚迷離,無窮無盡的半透明絲線蔓延交織,數不清的小千世界層層累積,構建出了這座存在於須彌聖山之底的玄奇之境。

輪轉重極。

一張龐大畫幕的角落之處,由半透明絲線構成的山峰背面,兩個渺小如螻蟻的虛幻光影相對而坐,正在共同勾畫著一幅不可思議的玄異圖景。

“道姑此畫即將完筆,之前在此困守漫長光陰,終於不算虛度.”

虛幻絲線織成的黑袍之下,那嫣紅柔軟的唇瓣勾起些許笑意,其中所蘊藏的意味有些莫名。

在她身前數尺之處,一個身著素青護綢道袍的女子嘆了口氣,緊皺著的眉頭緩緩舒展開來,伸袖收起了兩人中間的那幅畫卷,低聲道:“畫卷雖然只差一筆,可我卻根本尋不到落筆之機,除非……”

言至此處,這綢袍道姑驀地將臉龐湊近了一些,死死地盯著那身著寬大黑袍的少女,一字一頓道:“除非你告訴我怎樣抽離真靈投影的本源,我便可以趁著那本源絲線蛻離之時,將此畫真正完筆,到了那時候,在規則扭曲的氣機勾連牽引之下,才是你我真正掙脫此境的生機所在.”

黑袍少女勾起唇角,輕聲道:“道姑當真?”

那道姑冷哼一聲,道:“你日日夜夜都用此事吊著我,如今豈不是在說廢話麼?”

黑袍少女在寬大袍袖之下伸出纖美白皙的削蔥玉指,笑道:“將那畫卷予我.”

道姑怔了一怔,道:“你雖然做了我數百年的畫童,可這最後一筆卻是不能輕動,稍有差池,我困守在此的萬載光陰便會盡數白費.”

黑袍少女搖了搖頭,斜倚在身旁半透明的山石之側,道:“你我之生機皆系在一處,你若是連我都不信了,便在此地永遠存在下去罷.”

此言入耳,道姑似是忽然間想到了什麼,臉色突變,壓低了聲音道:“難道你此時便要引動那抽離投影之法麼?!”

黑袍少女的神情卻顯得極為平靜,僅僅只是笑了笑,柔聲道:“再過十數息,這氣息便要消散了,快些拿來罷.”

可在那寬大黑袍的遮掩之下,其清澈靈透的眼眸中已是有了晶瑩的水霧。

道姑的神情已經激動至了極點,顫抖著在袍袖之中取出那幅畫卷,將其遞給了黑袍少女。

黑袍少女取過這幅畫卷,將其緩緩伸展開來。

就在這時,那寬大的玄黑罩袍驀然崩碎,散作了漫天透明的光影,顯露了少女那烏黑柔軟的滿頭青絲,她的髮絲無風自動,在這畫幕世界的角落裡翻揚而起,神異至極。

轟!

無法想象的恐怖轟鳴撕裂之聲在心底響起,一道不可阻擋的神通力量穿越無數時空,穿過雨雪風霜山河萬里,穿過漫長無比的遙遠距離,穿過了畫幕世界的自有規則,落在了黑袍少女的真靈投影深處!

一道清澈好聽的低吟亦是在耳畔縈繞而起。

“鏡裡尋花,水中撈月.”

轟!

真靈投影之中,又是一道足以撕裂萬物的轟鳴震響!

一道自亙古以來都不曾出現過的可怕金光瀰漫而至,跟隨著那道神通席捲而來,直接轟碎了方圓數丈之內輪轉重極的自有規則!

這道不可言說的扭曲真光,正是那本無量觀世音菩薩尊者所傳,洩露天機的佛經真光!

甚至就連五臺山界的文殊菩薩尊者都不曾知曉,這本被潮音澗之主親自封存的佛經,竟是無量觀世音菩薩尊者落子的最為致命之處!

黑袍少女捧著那幅畫卷,輕柔的聲音隱約有些哽咽:“落筆罷.”

道姑望著眼前半透明的黑袍少女,顫抖著伸出手指,在身旁的山石之上勾過一條絲線,凝聚著數萬年的沉寂光陰,凝聚著無盡枯寂與困守,終於在那幅北俱蘆洲古圖之上,重重地落下了最後一筆。

就在那畫卷完整之時,這浩渺天地彷彿都隨之靜謐了一瞬。

落筆驚鬼神。

整幅畫卷彷彿被狂風吹起,不住地來回翻卷,其上密密麻麻的半透明絲線纏繞而起,懸天而上,最終盡數凝聚在一處,化作一道半透明的流光光幕,將黑袍少女與道姑籠罩在了其中。

規則碎裂扭曲的力量太過可怕,甚至使得此間的虛空寸寸塌陷,可這些塌陷之處卻在輪轉重極的規則之下急速恢復,生生滅滅之間,已是產生了許多漆黑可怕的苦境縫隙。

在那佛經真光的加持之下,那停滯數息的神通力量終於在再次湧動起來,將光幕之繭席捲在其中,急速縮小,剎那之間便化作一粒渺小微塵,沒入了此間規則的縫隙之中。

無數重重疊疊的畫幕世界仍舊是那般死寂虛幻,在那佛經真光的掩映之下,彷彿就連天機都被遮掩了去。

輪轉重極之中,沒有任何一尊掌燈佛陀有所察覺,這座輪轉牢獄之中悄無聲息地缺少了兩道渺如塵埃的光影。

……

虛無黑暗的最深之處,季月年身著雪綬仙衣席地而坐,緊緊閉著雙眼,神魂深處有著無數恍惚殘破的記憶碎片翻湧而至。

“心誠所至之處,就是在那無量量劫之下,也能有著一線生機.”

“陰月尚有晴時,可這天地眾生的人心若是變了,便再也無法挽回了.”

“你這妖僧!”

疥癩僧人的聲音逐漸隱去,季鴻的聲音轟然炸響在耳畔,使得季月年的眉頭下意識地蹙了起來,卻依舊沒有真正睜開眼眸。

“那隻天象身鬼,若是能夠掙脫出輪轉重極,其本源定會有著一些不可思議的變化。

似這般由虛化實的生靈,世間從來都不曾誕生過,她不僅可以遊離於宿命之外,更是能夠不入天地五行之中,待到量劫劫數之時,或能成為你的破局之機.”

隨著殘破的光影一幕幕洶湧而過,當初那“素衣季月年”的聲音縈繞而至,使得季月年這裡眉頭皺的更緊。

“佛家源教佈局三界,有著通天徹地的造化之功,更有鯨吞天地的龐大氣魄。

我只能告訴你,無論是那個疥癩僧人,還是曾經的潮音澗之主,都希望你能成為那個掙脫出棋局的生靈.”

“她入了輪轉重極,只餘了一絲真靈投影,其餘盡成虛幻。

若是能夠再次離開‘輪轉重極’,從而真正化虛為實,成為完全逃脫出佛源‘定數’的生靈,自此之後便可以不入宿命輪迴,跳出三界五行.”

……

無數真靈記憶逐漸遠去,季月年緩緩睜開雙眼,仰起頭來,凝望著懸於黑暗天穹之上的一道璀璨金光。

那道神異金芒很是安靜,光芒最深之處乃是一本書頁都有些泛黃的古籍。

根本無人能夠想到,觀世音菩薩尊者所留的這本佛經,竟是亙古以來都不曾出現過的“蘊藏天機之物”。

天機之下乃是命數,命數之下則是萬物,世間生靈雖然能夠憑藉神通機緣更改命數,推演天機,卻從來都不可凌駕於天機之上,也從來沒有生靈能夠知曉真正的天機之所在。

至於天機之上,則是蒼茫眾生永遠都無法觸及之所在。

“鏡裡花,水中月,本是永世虛幻之物,絕不可能重現於世間.”

“可是……”

季月年伸出繡著金線的雪白袍袖,露出了一隻蒼白修長的手掌,神情複雜。

“在這佛經真光的加持之下,此‘鏡裡尋花,水中撈月’竟能讓真靈崩碎之人死而復生,將其真靈投影強行攝出輪轉重極,實在是奪取天地之造化的恐怖神通.”

生靈的真靈崩碎之後,便算得上是徹底消散於三界天地之中,只是靈山天境有大慈悲者,不忍那些真靈碎滅的生靈再無往生之機,故而以大神通創造了輪轉重極,使其終年懸於須彌聖山之下。

世間但有真靈崩碎者,輪轉重極便會在其碎滅的真靈裡攝出一絲真靈投影,放入畫幕世界,存留著原本的意識,使其能夠永生永世以虛幻之身苟活。

“可是天地規則畢竟無法違抗,即便將其真靈投影由虛化實,重現於天地三界,最終也不得長久,終有一日會隨風湮滅消散,再無痕跡.”

“即便無量觀世音菩薩尊者當初傳法之時親自施咒,在不知名之處救起的珈彌陀羅漢,再過數個元會也會完全崩碎其真靈虛影,徹底消失在天地之間.”

“這隻天象身鬼與珈彌陀羅漢不同,她經歷了完整的真靈崩滅,此時又即將由虛化實的整個過程,即使她算得上是唯一一個跳出佛源‘定數’的生靈,不在三界五行之中,可是她的真靈投影這般孱弱,不知又能存世多久……”

心緒翻湧不休,季月年在黑暗天穹之上收回目光,望向了身前數十丈之外,不知何時出現的一團扭曲光影。

恍惚之間,黑袍少女千百年之前的輕柔聲音仿若再次縈繞而起。

“季月年,若有朝一日我當真有了輪迴往生之機,可你卻已不在這世間,那我寧願永生永世,沉淪不醒.”

隨著記憶之中的聲音緩緩消散,過往的迷夢亦是逐漸遠去,而那團龐大的光影則是扭曲的愈加熾烈。

不知過了多久,這片淵深的黑暗深處終於恢復了靜謐。

與先前不同的是,方才扭曲光影所在之處,已是有著淺淺的冷澈光暈纏繞而至。

季月年有些怔神,抬起眸光,定定地望向了那光暈之中逐漸顯現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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