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寂寥。

房間內伸手不見五指,黑暗中傳來平穩的呼吸聲,床上的女人安靜地休憩,對周圍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半夜闖入臥室的竺清月,卻踉蹌著倒退好幾步,明眸顫抖,為她剛才的想法而戰慄。

小姑娘的內心升起前所未有的恐懼。

我,我怎麼會產生這種想法?!那可是她的媽媽啊!真是不可理喻——竺清月慌慌張張地轉身就走,將房門摔在身後。

……床上的女人依然牢牢閉著雙眼,她像是夢見了什麼好事,嘴角微微上揚。

*竺清月什麼都沒有做,轉身逃跑了。

但那時候無緣無故升起的念頭,卻像是根長了倒勾的毒刺,扎進了她的心肌難以拔出。

時不時徘徊在她腦海中的那個險惡念頭,始終揮之不去。

竺清月的精神狀態再一次陷入泥沼之中,被恐怖的思緒折磨,情況在日復一日照料母親的過程中愈加惡化,直至產生幻覺的程度。

起初,女孩感覺自己的靈魂分裂成了兩半,於是看見的東西——她眼中的世界,同樣被分割成了兩半:比方說她在替母親熬中藥的時候,一半的視野裡,她正在煤氣灶前給母親煮藥,認認真真地照看,忙得滿頭大汗,一切如常;而在另一半的視界中,她卻像是做賊心虛般左顧右盼,隨後拿出老鼠藥,開啟陶瓷罐,往裡頭撒入白色的粉末……不,不,不!我怎麼會這樣做!光是產生這種想法都讓她覺得可怕——竺清月在心中吶喊,抱著腦袋用力搖晃,試圖將那惡毒的、虛假的一幕甩在腦後。

但她的精神狀況始終沒有得到改善;相反,她意識到,自己正在日漸走向懸崖邊上,瀕臨崩潰不過一步之遙。

證據是,她的視野還在繼續分裂、分裂——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四分為八,像一面摔碎的鏡子,大大小小的視野映照出斑斕的景象,每一塊碎片上的自己,都在做著截然不同的事情……她逐漸分不出現實與幻覺。

如同站在巨大的旋轉萬花筒前那樣,頭暈目眩。

“眼中的世界”分成兩半的時候,起初尚能忍受,知道什麼是她實際在做的事情,什麼是臆想;但是,當一切都瀕臨破碎,視野從兩半變成了七八九十成百上千瓣的時候,虛實交融真假混淆,再分不清彼此。

哪邊是真,哪邊是假?哪邊是對,哪邊是錯?……又一次,竺清月站在了母親的床前。

藥碗自她的手中滑落,發出響亮的破碎聲。

下一秒,伴隨著飛濺的藥液和碎片,她的世界同樣破碎,每一枚陶瓷碎片上都映照出她的臉:其中,有的她露出與年齡不相符的陰狠表情,撿起地上的碎片,將尖尖的那頭朝外攥在手心,她握得十分用力,指縫中開始滲血;她嘶啞地低吼著,撲上床,將碎片當作匕首,朝著目標狠狠揮落——鮮血飛濺,女人慘叫著從床上坐起,掙扎,像被丟上岸的魚那樣蹦躂。

竺清月面色茫然,呆呆地看著這一切發生。

也許,現在的我,已經……徹底沒救了。

*不知何時,她聽見一陣腳步聲正在靠近。

竺清月的肩膀縮了縮,清醒過來後的她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正蹲在客廳的角落裡。

……還好,我沒在媽媽的房間裡。

小姑娘悄悄鬆了口氣,這就說明我剛剛逃出來了,並沒有發生最壞的結果,那是她的幻覺……但她的神經很快又一下子繃緊。

等等,腳步聲?門已經關了,這個家中只有她和重病在床的媽媽,哪來第三個人的腳步聲?竺清月猛地抬頭,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自己面前。

“……婆婆?”

數年前,那個曾經短暫地照顧了這個家,之後一走了之後徹底消失在她生活中的婆婆,此時又出現了。

她正對自己和藹地露出笑容。

竺清月沉默片刻。

在這數年時間裡,她無數次地思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這一系列事情,思考這一切究竟為何會發生——可能是因為年紀尚小的緣故,她並未找到那個理由,但她還是發現了一些從前的自己忽視掉的細節。

關於這位突然出現在自己家中的婆婆,竺清月有種沒來由的熟悉感,這讓她有了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她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你是……媽媽,對不對?”

婆婆看著她,沒有說話,只是微笑。

“對不起,對不起啊,那個時候我沒認出你.”

竺清月喃喃,不知不覺間,晶瑩的淚水已經開始在小姑娘的眼眶中打轉。

她很害怕,自己看到的不過又是幻覺。

“沒關係的,至少現在,我們又見面了.”

婆婆彎下腰,笑呵呵地撫摸著她的腦袋。

竺清月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手掌傳來的溫暖,驅散了她內心深處的惶恐,這種踏實又溫柔的觸感,足以讓她確認真偽。

“但既然你才是媽媽,那就是說……”小姑娘抬起頭看她。

“對,床上那個根本不是我……或者說,根本就不是人類,而是一頭怪物,奪走我身體的怪物.”

婆婆的表情沉靜。

“到底是……怎麼回事?”

“上一次,我不是讓你幫我一個忙嗎?”

媽媽說,“就是為了重新奪回我的身體.”

“我,我聽不懂……”在最初的喜悅過後,竺清月又開始感到不知所措了。

什麼“怪物”?什麼“奪走身體”?她根本聽不明白。

竺清月雖然已經察覺到了生活中的不對勁,但太過超現實的東西,對於連世界觀都尚未穩固的小學生來說實在是難以理解,哪怕她有著遠比同齡人更成熟的心思。

“你只要按照我說得去做就可以了.”

媽媽伸出雙手,抓住她的肩膀。

“去殺了她。

因為,只有她死了,你才能獲得重生.”

“……死?”

竺清月眨了眨眼,覺得不可思議。

難道說,自己一直以來抗拒著的那種可怕的念頭,竟然是正確的?不,那怎麼可能——媽媽為什麼要說出這種可怕的話?“媽,媽媽是要我去殺人嗎?”

小姑娘本能地感到抗拒。

“殺人?你覺得躺在床上的那傢伙是人嗎?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而已,我才是你真正的媽媽!”

這位真正的媽媽語氣嚴肅起來,竺清月感到自己的肩膀被捏得生疼。

“清月,你難道要再一次選擇逃避,再一次放棄與我想見的機會嗎?只要你殺了她,我就能重新回到身體中去。

別猶豫了!這是最後的機會,再這樣下去,等邪魔徹底佔據我的身體甦醒之後,它破壞的可就不止一個家庭,而是這座城市、這個世界,到時候,又是一次滅頂之災——”“只要我做了,你就能回來嗎?”

竺清月聽不懂太困難的話,於是問出了她最關心的那個問題。

“當然。

只要你按照我說的那樣去做……”真正的媽媽臉上重新露出笑容,皺紋舒展開來。

“過去的一切,都會回來的.”

……老實說,竺清月從見到她的那一刻開始,早就已經搞不懂哪些話是真那些話是假了。

包括曾經三口之家的生活,即便在記憶中真的發生過,如今回想起來,仍然有種“比起現實更像是幻覺”的錯亂感。

但……要是能再做上一回那樣的美夢的話,竺清月覺得縱然事後發現被騙了……她也心甘情願。

*竺清月走上樓梯,推開通往母親臥室的那扇門。

萬花筒般分裂綻放的視野,仍在不停地旋轉,她每做出一個動作,都像是存在千百種可能性。

但是,當她真正推開門,看到母親如今的模樣的剎那,視野中破碎分裂的世界轉瞬間彌合,重新匯聚成一幕。

女孩怔怔地站在門口。

母親的身體只有半邊還在床上,剩下的半邊已經和被子一通滑落下來。

枯燥的長髮垂落,一枚匕首似的碎片,插在乾瘦的胸口上。

只是,沒有血從傷口中流出來。

這具軀體內流淌出來的生命力,像空氣般逸散,消失在了房間內沉積的黑暗中。

原來,原來我已經……“哈哈哈,果然是這樣啊!”

“真正的媽媽”在她背後說。

“你的媽媽早就死了。

幾年前你看到的那個幻象,那是她殘留的最後意識、最後的掙扎,被你拒絕以後就煙消雲散了.”

“媽媽……死了?”

“動動腦子啊小朋友,她怎麼可能活到現在?我要是真的‘她’,又為何隔了如此長的時間才來找你?”

對方大笑起來。

“那你……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我是名為‘張紅’的人類的意識殘渣,與那頭名為‘巢母’的怪物釋放的侵蝕力量融合起來後誕生的產物.”

對方聳了聳肩。

“所以嚴格來講,我也搞不懂自己算什麼.”

“巢母依照入侵這個世界的本能行動,它不需要智慧,因為有必要的話,它可以透過侵佔本地的智慧生物來執行這件事。

人類的智慧對它而言是毫無必要的累贅.”

“簡單來說,就是由我們這些‘倀鬼’,來實現它的願望,成為它侵略這個世界的工具……不過,我並不覺得這有哪裡不好。

正因為它是那樣的存在,我才能在一定程度上具備人的情感、人的智慧,成為與原來的‘張紅’完全不同的新生命.”

“我……我聽不明白……”“聽不明白無所謂,你只要知道,你的媽媽已經死了。

嚴格意義上來說,唯一能算得上你母親的人,就只有我.”

竺清月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母親身上,直勾勾地盯著。

她臉上的表情一點點消失,隨後突然低吼起來:“胡說八道!”

“是啊,胡說八道……”女人露出遺憾的表情。

“因為我馬上就要消失了,當不了你的母親.”

“不但存在的時間短暫,連產生的方式都很彆扭,是從他人的意識殘渣中誕生的,相似卻又完全不同的意識體……唉,像我這樣的存在,能算得上是生命嗎?”

對方喃喃自語的這一刻,是她一生中最真摯的時候,只是在場唯一的觀眾,卻是個尚且難以理解這一切的小姑娘。

“算了,這個問題就交給我的後輩來思考吧.”

說罷,“倀鬼”咧開嘴,又露出了邪惡至極的笑容。

“因為在你的媽媽之後,就輪到你了。

你比你的母親更年輕,更有作為靈媒的潛力,正好作為接替。

母女倆接連被佞神選中成為寄宿的物件,還真是不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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