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呢?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儘管林星潔一副很嚴肅的表情,竺清月臉上的笑容卻並未因此消失。
只是,女孩放在背後的雙手,卻還是下意識地五指蜷縮,攥緊成拳。
“你不是看見了嗎?那傢伙的做法.”
“……你是說那個叫蔣磊的人?”
竺清月說,“我只能看得出你很討厭他.”
嗯,果然是這樣。
除此以外也沒有別的刺激因素了啊,我在擔心什麼呢。
班長大人心中想著,同時纖手不知不覺間慢慢鬆了開來。
“我當然討厭,你難道就不討厭嗎?”
林星潔嘆了口氣。
“而且,問題不止是他一個人的,他是我們見過的唯一一個具備那種超能力的同齡人。
和那個叫孟正的人不一樣,我們已經親眼見識過對方的邪靈了,還知道他依靠自己的能力胡作非為這件事.”
“我覺得這個人都還稱不上是大奸大惡之徒,但就算是這類人,都敢在普通人面前肆意地使用能力……那,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人呢?”
其實,徐向陽在很久之前,就對她說起過的類似的擔憂。
那是在還沒有遇見孟正、沒有確認靈媒和通靈者都是廣泛存在的事實之前。
他在擔憂,他覺得這個世界正在一點點起變化,說不定很快就會有某種劇烈的變革降臨到人類社會之上,朝著每個人席捲而來;他還說,他們就像是站在一列在漫漫黑夜中不斷前行的火車頭上,誰都看不清隧道的盡頭會通往何方。
每次聽到這種話題,林星潔一般情況下,都只是當一個默默的聽眾。
不說話不代表沒看法。
她其實很贊同他的想法。
可是,徐向陽每次一提到這種話題,到最後又總會笑著對自己說:“放心吧,天塌了有高個的頂著,像我們這樣的高中生根本沒必要擔心.”
——真的沒必要嗎?“比如說我,其實是用能力幹過壞事的.”
林星潔突然說道。
“欸?”
竺清月有些驚訝地抬起頭。
這段時間裡,他們三人走得很近,如果真的有人幹了啥“大事”,彼此都會注意到才對。
“什麼時候?”
“就是在最開始.”
林星潔回答道。
“就在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真的擁有超能力的那幾天裡,我想了好幾個辦法來試驗自己的能力.”
少年少女頭回一起出去玩,第一次在小巷立下過約定,但他們並不是很快就玩到一起了。
徐向陽等了好幾天,中途蓮姐還回來聊過一次,卻始終沒有在學校或是家附近看到林星潔。
那時候,他甚至因為覺得女孩只是嘴上說說耍他而感到失望憤慨;而實際上,在那幾天裡,女孩一直在做的事情事反覆嘗試自己的能力。
“起初是試驗對現實世界的干涉能力,能不能把杯子推倒啊之類的,在確認道這種現象真的真實存在之後,就輪到活物了.”
昆蟲,貓,狗,烏鴉……那段時間,附近巷子裡的場面只能用“雞飛狗跳”來形容。
有的小動物,甚至會在她剛剛使用自己的能力的時候就立刻逃跑,而渾然未覺的主人們則對此一臉懵逼。
總有人說,動物在某些方面的感官別人更敏銳,能感受到常人看不見的事物,特別是在某些民間流傳的鬼故事裡,說不定是確有其事。
然後——林星潔用一副還算平靜的口吻說道。
“就輪到人了.”
竺清月的睫毛微微一顫。
“星潔,你這話聽起來簡直就和要做人體實驗的瘋狂科學家一樣.”
“沒那麼誇張啦.”
長髮姑娘聳了聳肩,“我只是以人作為能力的試驗物件而已.”
“在我和向陽住的巷子裡,就有幾個我挺討厭的人。
當然,他們沒有做出太過分的事情,只不過有的是用色眯眯眼神看我的,有的是嘴上對我和我媽不乾不淨的……我就藉此機會,小小教訓了他們一頓.”
“其中一個以為自己是撞鬼了,我是親眼看著他倉皇逃竄,身上落下了點錢.”
“……錢?”
班長同學眨了眨眼。
“是啊,錢.”
她點點頭。
“當時的我,正好欠著向陽他一點錢,於是就把這些錢拿走了,沒有還回去.”
女孩的聲音靜靜的,既沒有掩飾、亦沒有激動,她的情緒就像此刻正好縈繞在兩人身畔的夏風。
“這就是我曾經做過的‘壞事’。
清月,這下你明白了吧?錢的數目不算多,只有幾十塊,可是就從性質的惡劣程度上來說,我大概要比那個叫蔣磊的人還要過分。
那傢伙是用自己的能力作弊,滿足虛榮心,而我的做法相當於用超能力偷竊或是搶劫……但當時的我,卻一點兒都不覺得有愧疚.”
對能力的濫用,很容易就會變得一發不可收拾,起初是小打小鬧,如果沒有及時被人阻止或是受到懲罰,很快就會演變成用暴力攫取金錢,敲詐勒索,甚至是更為惡劣的事態。
“做壞事都不算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像我這樣不會有任何不安的人,這種人遲早有一天會幹出更糟糕的事情.”
竺清月沉默了一會兒,小聲問道。
“然後呢?要是真像你說得那樣,星潔你就沒辦法像現在這樣,好端端地站在這裡,和我說話了呀?”
“後來嘛,後來是因為和向陽他的關係慢慢好起來了,錢對我來說沒有那麼重要了。
我本來就不是很需要用錢,真到了需要的時候,反正還可以找他要嘛!”
真虧星潔她能把吃白飯這件事說得如此理所當然……竺清月的表情頓時變得古怪起來。
這算啥?難不成這就是所謂的“包養”嗎?竺清月搖了搖頭,說道:“我大概能明白你的意思了.”
超能力是人類內心深處最美好的幻想之一;但是如果現實中真的存在超能力者,等級差異,特權階層,人的野心會不受限制地膨脹,從小奸小惡到性質惡劣的犯罪再到對整個社會秩序的破壞和衝擊——“你害怕我們現在身處的環境因此發生改變,因為不是每個超能力者都能安分守己的,是這樣嗎?”
“……起碼我不行。
我和向陽還有你不一樣。
以前的我會成為別人眼中的不良少女,說到底是我自己的選擇.”
她一屁股坐上身後的洗手檯,朝著沐浴頭頂的燦爛陽光張開自己白皙的手掌,在那上面隱約可見青色的血管。
女孩像是要透過這雙手,看到自己的內心深處。
“——這或許是因為,我天生就是這種人.”
……竺清月轉過頭去看她。
從好朋友那雙墨色的眸子裡,能發現蘊藏的複雜而低沉的底色。
而在那之中,她敏銳地察覺到了些許名為“自卑”的情緒。
……是這樣啊。
竺清月一時恍然。
即使過上了一陣子平穩幸福的生活,但是過往的痛苦、那些令人整晚整晚輾轉悱惻的鬱郁之情,並沒有那麼容易就從一個人的心中消失。
就像是一堆沉積在心湖下方的淤泥雜質,一旦心上起了波瀾,時不時還是會泛上湖面。
這是每個被回憶糾纏不清的人都要經歷的情緒,竺清月對此再熟悉不過。
當他們三個人呆在一起的時候,她的心情總會變得像飛在空中般輕飄飄的,輕易便能將不痛快的事情全都拋諸腦後;可是一旦分開來,獨自一人待著的時候,沉悶與困擾便會再度紛至沓來。
就算意志堅決地想要去改變自我,來自過去的幽靈仍然會不厭其煩地前來阻撓。
這讓她更加覺得自己不能對林星潔此刻表現出的掉落情緒視而不見了,無論是出於朋友的義務,還是……身為“同類”的同病相憐。
“感謝你和我分享你的心路歷程,星潔.”
竺清月走到長髮姑娘身邊,雙手微一用力,支撐起身體,和對方一起肩並肩坐上了水池邊的洗手檯。
“那作為交換,我同樣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那就是,我一直覺得很對不起你.”
“對不起我?為何?”
林星潔困惑地看向她。
“……我其實早就在注意你了.”
班長大人笑著說道。
“向陽可能知道這件事,因為我是先和他說好,想要和你交朋友的。
但就算是他都不清楚,我到底是從何時開始關注你。
你想聽嗎?”
“嗯.”
“是從高一的時候開始的哦。
我自從見到你第一眼後,就從別人那裡打聽到了關於你的訊息,之後也一直有在偷偷關注.”
“是、是這樣嗎?”
林星潔的表情看上去有點吃驚。
“呃……我能詢問一下理由嗎?”
“理由的話,我早就和你和向陽說過啦,因為我想要結交朋友,不是那種泛泛之交,是真正的朋友。
想要做到這一點,需要仔細挑選物件才行,我可是花了好長時間才找到你們倆的.”
竺清月沒有看她。
這位留著俏麗短髮的女生,正注視著前方時不時有人的奔來跑去的綠茵地出神。
她雙手扶著水池邊沿不讓自己往後倒,小幅度搖晃著穿著露趾涼鞋的纖足。
“在向陽轉學過來以前,我最看中的人就是你。
那時候的我總覺得你和我很像,所以應該是很合適的物件……”“但是,我卻從來沒有真的踏出那一步。
我只是看著,什麼都沒有做。
明明知道你很可能正陷入了某種困境,卻不曾想過要伸出援手。
說實話,星潔那時候能答應我交朋友的邀請,真的是讓我大大鬆了一口氣,因為那時候的我一直在為此感到不安.”
“笨蛋.”
林星潔毫不客氣地評價道。
“你居然會有這種想法,太笨了。
我們那時候連認識都算不上,我的事情又和你有什麼關係?你在那兒自顧自愧疚個什麼勁呢……”“——但是,向陽他就不一樣啊.”
竺清月輕笑一聲,絲毫沒有退讓地反駁道。
“我是知道的,我聽說你們倆那時候的關係很不好,別說是朋友了,根本就是‘老死不相來往’的那種感覺,結果他卻還是主動幫了你,不是嗎?”
“那、是因為——”林星潔結巴了一下,訥訥說道。
“因為向陽他……是特別的.”
“……是啊,他是特別的.”
竺清月低下腦袋,眼底藏著溫柔。
“我還是第一次聽見會有人用‘勇敢的人’來評價我,明明他才是我見過的人中最有勇氣的那一個。
一直以來,我都很尊敬他,因為他總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情。
“尊敬啊……”林星潔有些驚奇,“原來你是這樣看待他的.”
“是啊.”
班長大人想了想,如此形容道,“小學時候,不是有那種命題作文,‘我最崇拜的人是誰’嗎?有的人會寫偶像明星,這種小孩一般就不會被老師叫上臺唸作文;還有人會寫有名的科學家之類的,大部分人則會寫自己的爸爸媽媽。
而如果是現在的我,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寫上‘徐向陽’三個大字.”
“有誇張到那個地步嗎……”林星潔忍不住吐槽道。
“呵呵,這才說明我是發自真心實意的呀.”
竺清月捂著小嘴,笑呵呵地說道。
“話是這樣說,你可不要把這件事告訴給向陽,我怕他會得意到尾巴翹起來呢。
我總是拿成績和他開玩笑,就是出於這種想法……其實在我眼裡,他比我了不起得多.”
圍繞著徐向陽的話題,兩位女生又談笑了一陣,氣氛變得頗為融洽。
“總之,我理解你剛才的意思。
你的想法很正確,是啊,我們現在的生活不會持續下去,是遲早有一天會改變的.”
說回正題後,竺清月的表情變得嚴肅了點。
“如果說得更寬泛點,就是我們身處的這個社會、這個國家,乃至於整個時代,都有可能處於某種變革之中.”
“你說得太遠了.”
“是啊,太遙遠。
可是,無論如何遙遠的東西,終究會有伸手觸及到的時候.”
班長大人從洗手檯上跳下來,走到自己的朋友身前。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的話,你會如何做?”
林星潔一抬起頭,便看見竺清月正雙目炯炯有神地看著自己,好像是在期待她的回答。
長髮姑娘想了想,回答道:“我會盡力試著去改變它,按照我自己的想法.”
“和我一樣.”
班長大人微微一笑。
“但就算真的有這種可能性,那也都是將來的事情了,其實在我看來,現在的你之所以會感到憂慮、想要做出改變,不止是外界因素的刺激,更重要的還是在情感上沒有得到更為確切的保證和回應.”
“情感……?”
聽竺清月說得頭頭是道、一副煞有其事的表情,林星潔的神情看上去卻頗為迷茫。
班長大人將手指放在唇邊,露出有點兒神秘兮兮的笑容。
“放心吧,這方面就交給我處理吧.”
林星潔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倒是沒有繼續問下去。
女孩跟著一起跳下洗手檯,舒舒服服地伸展了一下身體後,笑著提議道:“我們回去吧,你剛才提得對,向陽他現在可能還有點迷糊呢,和你聊了之後,感覺自己也能理清楚思路了.”
“嗯,我們一起對他說明吧.”
竺清月點點頭。
兩位女孩肩並著肩,一同朝著前方綠草如茵的操場上走去,目的地是回到那個男孩的身邊。
“不論如何,是因為有你和向陽在,我才敢做出這樣的改變。
特別是你,清月,我看你好像有點不希望和官方有接觸的樣子.”
“這個嘛……”“沒關係,我不會問你理由的.”
林星潔連忙解釋道,“不如說,我覺得現在這樣更好。
你來成為我們三人中的‘底牌’吧。
我覺得你是最適合來做這件事的,可以嗎?”
“當然可以,這是我的榮幸.”
班長女孩將手放在胸口上,認認真真地做出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