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虎山,原本是晉地有名的方外聖地。

在這座山上,遠的,曾走出過兩代天師,一代,曾被當代晉皇冊封為國師,一代,曾被當代聞人家家主引以為家族客卿,甚至讓自己的子嗣,拜其為道父。

近的,那位曾坐鎮燕國皇宮大內近三十年的太爺,也是從這座山上走下去的。

原本,天虎山是香火不斷的,尤其是逢年過節,上山祭拜的信徒遊客,那更是絡繹不絕。

周鞭就一直記著天虎山當初的盛況,因為他家就住在天虎山下,後來,將家底拿出來又借了一些債,盤下了天虎山下的一座小酒肆。

天虎山下有一座小鎮,當然,規模其實不大,比一般的村子都小得多。

鋪面二十家不到,有客棧,有酒肆,有茶館,也有賣香燭的,這些是正兒八經地鋪子,都得從天虎山那裡去租聘來做生意。

那幾個節日,香客必然會很多,自然也會吸引來很多小販過來趁機做點兒小買賣,天虎山會有專門的一眾弟子在山下負責登記,都得繳一筆抽頭。

周鞭以前就是做小商販的,也常來天虎山擺攤,每次被收取攤位費時,都會在心裡罵這群方外之人居然也這般貪財;等到他好不容易盤下一個酒肆後,再遇到節日其他攤販湧入時,則會恨那群方外之人為什麼不對那些攤販多收一些錢,平白地讓那些賣吃食的小攤販搶了自家的生意。

只不過,好景不長,那一日,侯爺上山,宮中太爺兵解,天虎山上燃起大火,祖庭付之一炬。

確實是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山上沒了天虎山的人後,這裡,也就真的成了山腳了。

不僅僅是小商販們不會再來搶生意了,連自己旁邊的那些鋪面,人也早就不幹了,但周鞭依舊和自家媳婦兒以及兒子住在這裡。

因為當初為了盤下這個酒肆,原本自家的屋子已經賣了出去,不繼續留在這兒,他一家三口連個落腳的地兒都沒了。

生意,也就是湊合地做做,也不去刻意地進什麼新鮮菜食了,基本上自家吃什麼也就順道賣什麼,倒是酒,因為存得住,還有不少以前的沒賣完,可以繼續賣著。

隔三差五的,周鞭也會帶著妻子去山上梯田裡轉轉,天虎山祖庭沒了,曾屬於天虎山的田產,也就荒蕪了。

周鞭種了一些東西,沒人收稅沒人管,倒也能給家裡添上一口吃食。

另外,原本今年應該要續交鋪位費的,自然也就沒人來收了,這樣一想,也挺好,原本只是盤個鋪子,現在至少落得個房子。

今兒個,周鞭原本打算再去山上梯田裡看看的,但大上午的,就來了兩撥客人。

頭一撥來的客人,是一個書生一個女俠以及一個和尚。

很好認,因為書生一看就是書生,女俠一看就是女俠,和尚,也一看就是和尚。

他們要了三碗疙瘩湯,這本是周鞭一家三口的午食,但哪有不賣的道理?這第二撥客人,是一個酒鬼和一個賬房先生。

酒鬼大上午的臉就是紅通通的,一坐下來,就喊著讓周鞭上酒。

那個賬房先生隨身攜帶著一個算盤,放在一邊,沒要菜,而是從自己行囊裡拿出餅子向周鞭要了一碗麵兒湯泡著吃。

期間,周鞭媳婦兒抱著一小壇酒送上了桌。

酒鬼也不知道是喝多了還是本性如此,指了指周鞭媳婦兒的大腚道:“龜龜,你這廝在這荒山野嶺地開個沒啥子生意的鋪子,你婆姨居然還能跟著你,嘖嘖.”

做買賣的,可不能隨便生氣,周鞭媳婦兒直接瞪了一眼酒鬼,罵道:“閉上你的狗嘴,喝你的馬尿吧.”

罵是罵了,但罵中帶著風情,讓人不覺得生氣。

待得自家媳婦兒下去照料孩子後,周鞭笑呵呵道:“俺名兒就一個字,鞭,沒辦法,老天爺賞飯吃,打小活兒就大,俺爹一開始都是喊我:驢啊,驢啊。

後來要取正名兒時,就乾脆自己做主,取了個鞭.”

酒鬼聞言,哈哈大笑,道:“得得得,我信了,我信了,不和你比,不和你比.”

“您要再來點兒東西下酒不?”

周鞭笑呵呵地問道。

“湊合著弄吧.”

酒鬼也清楚這家酒肆裡,也沒什麼好東西可弄。

“您等著.”

周鞭去了後廚,自己親自動手拌了個野菜,又掏弄了倆本是給自己兒子準備的鹹鴨蛋,出後廚時停下,對自家婆姨道:“媳婦兒,再蒸點兒飯,把那塊燻肉也給刮一下.”

“咋啦,又來客了?”

“沒,但這生意不順暢的時候,這客人,要麼人影都沒一個,但要來,他來了兩撥必然後頭還有.”

“知道了.”

周鞭端著冷盤和鹹鴨蛋出去,當即就看見從一輛馬車上,下來三個人。

走在最前面的人,一襲白衣,手裡拿著一把用布包裹起來的物件兒;在其後頭,跟著一男一女,男女都很年輕。

男的,一身黑色綢服,腰間掛著釣魚佩,女的一身紫色長裙,頭戴梅花簪,身材圓潤,面容嬌憨。

“喲,三位客官,吃點啥?”

酒鬼當即笑罵道:“還問人家吃啥,你這破店裡還能有啥?有啥上啥就是了,反正只求打發打發五臟廟。

哦,倒是這裡的酒,還是可以,歷天城內苗莊酒鋪的酒,就是水兌得比歷天城的酒樓多了點兒,但畢竟在這荒山腳下,還算可以.”

“那可不,咱這賣的啊可沒比歷天城內的酒樓貴,這兌的水啊,就當是我辛辛苦苦一個人用車推回來路上流的汗了.”

周鞭倒是個靈活人。

“哈哈哈,你小子.”

酒鬼用筷子夾起野菜,送入嘴裡,清脆爽口,點點頭,道:“這菜拌得,不孬.”

“那可不,天虎山腳下的野菜,那也是沾著靈氣咧.”

就在這時,第一撥來的客人裡那個書生男子開口道:“現在這天虎山上哪兒來的靈氣,我看呢,是鬼氣森森吧.”

酒鬼聞言,“呵呵”了兩聲,抿了一口酒。

周鞭則走到新來的客人面前,此時,三位客人已經落座。

“客官,小店吃食不多,要不來三碗豬油拌飯?再倒騰幾道小菜過過?小店條件簡陋,實在是對不去.”

一身便服的鄭伯爺笑著點頭,道:“你看著弄吧.”

“好嘞,客官,您等著.”

周鞭又去了後廚。

而這時,酒鬼的目光,落在了劍聖身邊的那把被布包裹著的劍上,忍不住道:“呵,是什麼好玩意兒啊,居然捨得用這麼好的料子包著.”

劍聖沒搭理他,坐著,閉目養神。

而先前曾出聲過的書生則站起身,走過來,道:“看樣子,裡頭應該包著的是一把劍吧?丁姑娘,他和你一樣,也是一個劍客呢。

既然用這般精緻之物包裹,想來也是一把不俗之劍,可否借個光,讓我等也開開眼得幸欣賞一番?”

劍聖依舊沒搭理他。

劍用布包著,是因為它叫龍淵。

書生見劍聖不搭理,微微皺眉,語氣一下子變得生硬多了,道:“我家小妹也是愛劍之人,還請座下,給個面子.”

“喲喲喲,面子面子,出門在外,荒郊野嶺的,面子,值得幾個錢?更何況,你又沒把牌子掛脖子上,誰知道你的面子,到底能稱個幾斤幾兩?”

酒鬼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隨即擦了擦嘴,道:“後生,這一桌,可是三個貴人啊,那位黑衣服的公子,形神兼具,其身上,有一抹貴氣環繞,絕不是普通人等.”

書生笑了,道:“難不成我看不出來麼?”

這三人身上衣著,本就是不俗之物。

人靠衣裝馬靠鞍,在這個時代,身上穿什麼衣服,可以很清晰地體現出那個人的身份等級。

“呵,你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位黑衣公子,身上不僅僅有貴氣,還有一股子隨遇而安的灑脫勁兒,即使入這破酒肆,即使坐這髒凳,也都自如自若。

真乃入海則化蛟,入溪則變魚。

要麼,是出自極為富貴之家,以貴氣滋養,不得燥火;要麼,就是靠著自己一手打拼出的高位。

前者,你惹不起;後者,呵呵,有本事的人,比有家世的人,更惹不起.”

“哈哈哈哈.”

書生聞言,放聲大笑,道:“你這人好生奇怪,我就是想看一把劍,不是正問著麼,怎麼,你是看相的出生,非得給我整出這麼多的彎彎繞繞?巧了,我身邊隨行的這位小師傅,也精通看相之術,他都沒說什麼,你在這裡胡咧咧這麼久.”

酒鬼搖搖頭,道:“這位小師傅,是有慧根的,但怎麼說呢,看相看相,哪裡真的是在寺廟裡打坐唸經學來的?還不是看人看出來的?看人形,觀其氣,再縱覽全身,再加上入世半載,什麼人都看得多什麼事也都經歷得多了,才敢說一聲自己對看相一術有所涉獵;其餘的,都是貽笑大方.”

正在吃著疙瘩湯的和尚聞言,馬上起身,面朝著酒鬼,雙手合什:“阿彌陀佛,貧僧,受教了.”

書生卻有些不依不饒,繼續問道:“那你說,你憑什麼覺得,我惹不起?憑什麼認為,這劍,我就看不得?”

酒鬼伸手指了指坐在那邊的女俠,笑道;“美人在側,心則急切,焦躁遂生,需知真龍魚蝦,不露其威,鯤鵬魚雀兒,不展其翅;你且看看,你這般言語無禮且令人生厭,那位白衣先生,可曾有過任何表示?那位黑衣公子,可是臉上還帶著笑呢.”

“呵呵呵.”

鄭伯爺真的是被逗樂了,恰好這時周鞭先送來了茶壺和茶碗,告罪了一聲後就又回後廚忙活了。

熊麗箐幫鄭伯爺倒了一碗水,鄭伯爺端起茶碗,對著那酒鬼虛敬了一下。

“哎喲喲.”

酒鬼慌亂起身,雙手捧著酒碗,弓著腰,賠著笑臉,道:“您請,您請.”

鄭伯爺小小地喝了一口,放下茶碗。

酒鬼則將一碗酒一飲而盡,碗口朝下,示意自己一滴不剩,這才重新入座。

而這時,那位女俠,也不自覺地將目光落在了鄭伯爺身上,隨後,又落到了熊麗箐身上。

熊麗箐不是那種絕色美女,但她的氣質好,這種氣質,讓女俠心裡微微不悅,因為在這一點上,她感覺自己被完全比了下去。

那書生則搖搖頭,道:“既然出了門,自然就不能以門第而論,這劍,我今兒還真想看了.”

酒鬼摸了摸自己的鬍子,道:“看不得,看不得啊。

有人是靠著門第過日子,門第是其唯一依靠,張口乃祖閉口乃父如何如何;有人出門第後,反而更為自在逍遙。

一樣的門第,有人覺得是門板,有人則認為,是囚牢。

門板後頭養雞豚,囚牢裡頭,關猛虎.”

“嘿,你這醉斯,只說他,為何不說說我呢?”

“你,唔,我瞅不出來.”

“既是瞧不出,又因何斷定我看不得?”

“成,那我就給你再說道說道,黑衣公子旁邊的佳人,髮式盤的是雲流式,乃貴人髮式,身上擦著的,是香水,市價堪比黃金;行進來時,步態雍容,這絕不是富家受寵丫鬟所能比擬,前者只得其珠光寶氣,後者,真正的貴女,才能有這般儀態端莊。

且瞧入坐這破酒肆之中,分明嫌棄這裡之髒破,卻依舊隨之而坐;茶碗送上,以自己衣袖親輕拂之,再自斟茶入碗以侍公子,這不僅僅是愛煞了,更像是怕煞了。

其伴如此,那這位黑衣公子,又當如何?再提點提點你,先前這位公子進來時,步履幅度,行走肩微斜,這是騎慣了戰馬所致,於戰馬之上,時常需閃轉騰挪,於螺絲殼裡做道場,才有這種習慣;再看公子先前端起茶碗喝茶時,其虎口和手心位置,雖經修剪,但仍有一層細光繭,定然平日裡練箭不斷,同時,擅使之器為刀。

弓馬長刀傍身,這位公子必然是行伍中人。

再者,這位公子未著甲冑,乃便衣出行,卻依舊穿得大方得體,金貴,不著甲,是不想惹眼,不著簡,乃是為了舒服自在,不願惹眼,但也不怕被人瞧見,此等氣度,呵呵。

當下晉地,晉軍頭子也有不少,但燕人,才是現如今三晉之地真正的主子,晉人出身的將領,現在基本都得夾著尾巴過日子。

所以,這位黑衣公子,定然是一位燕國貴人.”

說著,酒鬼雙手合什,道:“貴人福康.”

鄭伯爺不置可否,心裡則在盤算著,這個酒鬼,到底是不是真的猜出自己身份的。

“燕地貴人?燕國將領?哈哈哈哈哈.”

書生忽然大笑,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道:“如此說來,這劍,我這次還真看得了.”

酒鬼不再言語,只是冷眼看著書生。

書生轉身,看向鄭凡,道:“此劍,取與我看.”

鄭伯爺雙手搭起,撐著自己的下巴,看著書生,道:“憑什麼?”

酒鬼身邊坐著的那位賬房先生忽然站起身,一時間,那位先前剛剛坐下的和尚也猛地站起來。

兩個人身上的氣機在剎那間發出了碰撞。

賬房先生持算盤轉身,算盤向前推出。

與此同時,年輕和尚也砸出自己腕間佛珠,碰撞在一起後,並未發出聲響,反倒是二者被互相吸引貼在了一起。

然而,就在這時,年輕和尚目光一凝,低喝一聲。

“嗡!”

賬房先生被強行壓下身子,坐回了椅子。

年輕和尚順勢一扯佛珠,連帶著對方的算盤也一併收入手中,隨意地撥弄著。

酒鬼眯了眯眼,讚歎道:“佛武雙修,一正一奇,這不禁讓我想到了大燕的那位南侯。

當年,於晉國京畿之外,南侯曾與晉地劍聖一戰,劍聖敗!我曾事後去那片林子裡尋過交戰之處,檢視痕跡,發現那位南侯,不僅僅是肉身強悍,同時其也擅長方外之術。

故而,我推斷:劍聖之敗,非戰之罪,而是南侯將雙方的對決,看成兩軍對壘,其有後招,故而得勝。

這位小師傅,佛武雙修,說不得日後也能走上像那位南侯一般的路子.”

“阿彌陀佛.”

年輕和尚唸了一聲佛號,擺手之間,算盤重新落向賬房先生,其伸手接過,放回了桌上。

酒鬼指著賬房先生笑罵道:“叫你多學點打鬥本事你不學,弄得我現在都很沒面兒.”

這位賬房先生應該是一位煉氣士,第一輪交鋒,他是和年輕和尚以方外之術對拼,但隨後,當和尚顯露出自身武夫體魄後,就變成了一力降十會,直接將其給反壓了回去。

見這邊的短暫衝突結束,書生再度看向鄭凡,問道:“你剛剛問我憑什麼?”

鄭伯爺點點頭。

“行,那我就告訴你,其實,咱們是一路人,你不認識我,也很正常,因為我尋常不會露面.”

說著,書生從懷中掏出一塊令牌,向著鄭伯爺展示,同時道:“我乃,大燕平野伯麾下第一客卿,鄭樊力.”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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