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安侯囁嚅了幾下嘴唇,最終,沒敢出聲呵斥;甚至,連回去後,是否要將這一幕稟報上去,都有些猶豫。

按理說,他是代天子而來,你本該跪伏在地,讓我來為你戴上朝冠,這才能完禮;你自己將朝冠從我手中拿去,你自己戴上了,這是什麼意思?若是故意往大了說,那就是居功自傲,蔑視天子!對我無禮沒關係,大半輩子謹小慎微過來的樂安侯心裡很有數,可你這是對天子無禮?但,但,但,樂安侯不敢開口詢問一個字,這裡,被數萬大軍所環繞;這裡,自今日起,將成為眼前這個男人的封疆之地;最重要的是,他幾乎可以篤定,他若是真的心有怨念,將這件事告知給自己的皇兄,接下來,絕不是皇兄下旨斥責降罪於這位平西侯爺,不出意外的話,板子,會落到自己身上。

身為宗室,處心積慮,離間天子與重臣。

樂安侯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地吐了出來,眼角餘光瞅了一眼黃公公,卻發現黃公公已經跪伏了下來。

“………”樂安侯。

“奴才為平西侯爺賀,平西侯爺公侯萬代,公侯萬代!”

八百年來,大燕異姓以侯爵為頂,也就出了兩個異類,一位是鎮北王,一位是靖南王;所以,國情不同,擱在其他國度,大燕的軍功侯含金量,真的不差那些國公,至少,不遜楚國的柱國。

因為,平西侯爺是要封疆的,是要開府建牙的,這規矩,這規劃,是照著百年前的鎮北侯府來的!樂安侯也跪了下來,然後又覺得不對,自己也是侯爺啊,自己還是宗室,自己不拿捏清高,對他客氣一些也就夠了,為何還要跪?這他孃的成何體統,成何體統?還是那句話,丟自己的臉,無所謂了,但要是丟了皇兄的臉,回去後,又要吃掛落了。

樂安侯可是清楚,這一行人裡頭,必然是有密諜司的眼線的,先前平西侯自己站起來自己戴朝冠的一幕,自己不稟報,皇兄也會知道,自己跪下來的一幕,皇兄必然也會知道。

前者應該無礙,後者,大概會連帶著前者的罪責一起罰。

樂安侯馬上又爬起來。

卻在這時,鄭侯爺抽出烏崖,將刀口向前。

一時間,全場士卒成片成片如同人浪打過去一般統統跪伏下來,齊呼:“參見平西侯爺!”

“參見平西侯爺!”

“參見平西侯爺!”

一陣陣吶喊,一開始,磅礴中帶著雜亂,但慢慢地,卻逐漸匯聚成一個音律。

一時間,氣勢衝破雲霄!剛剛爬起來的樂安侯,膝蓋一軟,又跌倒在了檯面上。

天見猶憐,這位自成年後就在皇兄威壓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過日子的閒散宗室,哪裡見過這種場面?要知道這下方呼喊的,可不是數萬張嘴,最可怕的,是這數萬將士,是剛剛從伐楚戰場上下來身上還浸潤著殺氣的虎賁!上過戰場的老卒,一旦成群結隊,他們的氣場,他們的氣勢,真的不是用言語能夠簡單形容的。

“吼!”

鄭凡的貔貅伐楚一聲低吼,奔跑向臺子。

鄭凡持刀,跳下臺子,落到貔貅背上,貔貅奔騰而起,鄭侯爺伸手,抓來一把黑龍軍旗,於千軍之中穿梭。

這一幕,將全場的氛圍推向了頂峰!士卒們近乎咆哮,近乎流淚,近乎瘋狂地在吶喊,在用兵器敲擊著自己的甲冑,像是完全瘋魔了一般。

是的,瘋了,真的瘋了!受這氛圍感染的不僅僅是這些士卒們,還有李富勝在內的這些總兵將領們。

他們也都不停地捶打著自己的甲冑,不停地大聲咆哮。

臺子上,樂安侯被這場面給嚇到了,近乎慌不擇言道:“這……這是要營嘯了麼……”黃公公有些無奈地扭頭看了一眼樂安侯,伸手,握住了樂安侯的手。

說心裡話,黃公公不清楚這位樂安侯爺到底是真的這般不濟事還是裝出來的,畢竟,陛下的其他幾個兄弟,都天不假年,陛下登基後沒多久就染病去世了。

“侯爺,安心,安心,奴才在這兒呢.”

黃公公的安慰給了樂安侯巨大的支撐,當即伸手反抓住了黃公公的手,不住點頭。

……“這是,怎麼了?”

站在劍聖身邊的陳大俠情不自禁地問道。

這種近乎毫無秩序地場面,是那個男人影響出來的,確切地說,是那個男人故意營造出來的。

陳大俠以前接觸過乾軍,乾軍在他眼裡,就兩個字——散漫。

哪怕經歷了四年前燕軍攻乾的戰事後,乾國朝廷重新整肅了三邊,但和燕軍,和陳大俠一直看得很近看得很真切的雪海軍比起來,依舊是給人一種鬆鬆垮垮的感覺。

以軍紀,以整肅,以令行禁止而著稱的燕軍,在此時,竟然呈現出了比山中土匪更為誇張的姿態。

劍聖開口道:“黔首出身,民夫入伍,積累軍功,一步步爬起,尚帝姬,封官、封伯,再封侯.”

劍聖看了看陳大俠,道:“這個世上,最讓人迷醉瘋狂的,不是神話,而是在神話裡,看見了和自己相同的影子.”

所以,大皇子封安東侯,沒有讓人覺得這般興奮。

一是因為大皇子的軍功,有些牽強;二則是因為他是宗室,是皇子。

其實,後者的原因,還要更大一些,至少,相對於眼前的這個場面而言是這樣。

皇子,註定和普通人不是一個層次的存在,命,不一樣。

但鄭凡,當初的鄭伯爺現在的鄭侯爺,卻是以黔首之身走出來的軍功侯。

這是一個真正的美夢,而夢的起點,是每個人都經歷過的自家茅舍的門。

“他的崛起,讓這些士卒們,看見了希望,看見了夢可以實現的可能.”

劍聖笑了笑,道,“只要燕軍上下,依舊對軍功,依舊對這場夢,還有著執著,燕國人的馬蹄,就不可能真的停歇下來。

更何況,有這位鄭侯爺的例子在前,他的事蹟,會讓燕人稚童在很小時就將其作為榜樣;會讓燕地年輕人,將馬上封侯再度奉為真理,會讓燕軍士卒在接下來的每一次衝鋒中,都視死如歸.”

劍聖抱著龍淵,頓了頓,繼續道:“自今日起,他的聲望,至少在民間,要比靖南王更高了,一是因為田無鏡早年自滅滿門的事兒,惡了其民間觀感,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田無鏡,出身田家,是大燕原本最大的門閥之一.”

起點不同,會讓人覺得,你的夢,我不配做。

陳大俠若有所思,看著劍聖,道:“所以,您也是一樣的麼?”

“什麼?”

劍聖有些詫異。

“四大劍客中,另外三位都是有背景的,只有您不是.”

“我姓虞.”

他虞化平,是皇族!隨即,劍聖又笑道:“雖然這皇族身份,連飯都吃不飽.”

陳大俠笑道:“其實,姚師曾問過我,願不願意去跟百里劍討教.”

劍聖聞言,道;“李良申領鎮北軍,他不會多看你這個乾人一眼;楚國的那位,他只會幫你看劍,改一改紋路,卻不會和你動手切磋;百里劍,以姚子詹在乾國的人脈,百里家,會給面子的.”

“但我不願意.”

“為何?”

劍聖又笑了,“這就和前幾日路上姓鄭的一樣,我知道你要回答什麼.”

陳大俠有些憨厚地摸了摸劍。

劍聖則道:“但我和姓鄭的不同的是,他喜歡不解風情的提前說出來,而我,更喜歡聽你自己說出來.”

陳大俠點點頭,回答道:“因為,我出身,也很卑微.”

“卑微?”

“是的,很長時間以來,我不覺得自己卑微,一直到我從姚師那裡學到卑微這個詞後,我才知道,我也曾卑微過。

所以,四大劍客裡,您一直是我的榜樣,因為我覺得,您和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劍聖閉上眼,享受著這句話。

陳大俠繼續道:“所以,我覺得,世間劍客,大多是以您為榜樣的,都會選擇走一條像您一樣的路。

就像,此時的鄭……鄭侯一樣.”

劍聖緩緩地睜開眼,點點頭,道;“畢竟這世上,最多的還是,凡人.”

……“如何.”

城牆上,靖南王開口問道。

在其身邊,站著的還是陸冰。

陸冰點點頭,道:“或許,我現在有些明白了,為何陛下,要一力提拔鄭伯爺,不,現在是平西侯爺了。

不僅僅是因為平西侯爺軍功卓著,也不僅僅是因為有王爺您的看重,陛下做任何的事,都會有陛下自己的考量;或許,我只能看到眼前,但陛下的目光,每每都可以無比長遠。

陛下,這是在埋下一條根,鎮北侯府的建立,已逾百年;大燕子民,渴望如同初代鎮北侯爺那般,以奇功而登天子門,也過了百年。

時間久了,太久了,是時候,換一個新鮮的了.”

靖南王沒說話。

陸冰則繼續道:“但今日之盛況,確實讓我覺得,不虛此行,我覺得,有平西侯爺坐鎮晉東,可保晉東二十年內平安.”

“做好你自己的事.”

靖南王提醒道。

“是,我知道.”

“二十年這種話,不要輕易說出來,因為二十年太長,十年前的大燕是什麼樣,現在的大燕,又是怎麼樣?”

“王爺教訓的是.”

“你說,陛下,還有一年麼?”

陸冰沉默了,按理說,這種問題,身為臣子的,本就不該問,他呢,本就更不應該答。

但靖南王不該問的,卻問了;而即使他不答,其實也是一種答。

最終,猶豫之下,陸冰開口道:“陛下的意思是,國本的事,需要定下來.”

“所以無趣.”

靖南王道。

陸冰開始躬身,這是準備退下了。

但在其退下前,靖南王卻扭過頭,看向了他。

陸冰身子僵住,只能再度抬起頭,看著面前這位表情平靜,卻早已滿頭白髮的大燕王爺。

“本以為我們仨中,他應該是最狠的一個,但到頭來,臨老,他又不捨得了麼?”

陸冰額頭上開始出汗,勉強道:“陛下所慮,是我大燕百年大計!”

“他老了.”

陸冰不敢再接話了。

“他不是喜歡看著兒子們鬥,不是不捨得放下那龍椅帶來的權柄;你說,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動這種惻隱之心的?在老三死的那晚,死在他懷裡的那晚麼?”

“王爺,您……”“他把後園的門一關,真正地關上一個月,再開門時,國本,不就自己定好了麼,哪裡來得那般麻煩.”

靖南王終於將自己的目光,從陸冰身上收回;繼續道:“讓他等著,本王會去燕京,但不會趕著去,他要是等不到,就是他的事了.”

陸冰張了張嘴,又咬了咬牙,最後,還是道:“王爺,您這讓我,如何向陛下交代啊?”

“那你得先問問他,怎麼向李梁亭交代.”

……喧鬧無比的受封儀式之後,必然是酒肉歡慶。

但底層士卒們不敢上去圍住鄭侯爺,而李富勝羅陵等總兵將領們,這會兒也沒去圍住他喝酒,因為他們清楚,儀式,是結束了,但對於鄭凡而言,他的步驟還沒走完。

因為他還得去見一個人,而這個人,今日並未站在臺子上。

鄭侯爺也清楚自己現在要去做什麼,他先回到自己的營地。

看見陳大俠按照他的吩咐揹著一個木盒子已經在那兒等著了。

鄭侯爺猶豫了一下,看向劍聖,道:“您能否受累?”

一邊靠著木柱子上像是在打盹兒的劍聖,睜開眼,問道:“你說什麼?”

“額,能不能……”“不能.”

鄭凡點點頭,伸手,從陳大俠背上將那冒著白氣的木盒子接過來,自己抱著,策動貔貅向城門而去。

陳大俠有些疑惑地看向劍聖,道:“怎麼了?”

劍聖沒好氣地道:“我才不去伺候他田無鏡呢.”

陳大俠又疑惑道:“那為什麼不讓我去?”

劍聖“呵呵”了兩聲,道:“因為他擔心你會一劍刺向田無鏡!”

陳大俠是乾人,陳大俠和姚子詹的關係很好,姚子詹是前乾國三邊都督,而田無鏡,則是大燕軍神。

他活著,大燕的鐵蹄,再度南下攻乾,是必然的事。

是的,陳大俠現在是在燕軍之中,奉新城內外,更是有無數燕軍虎賁存在,但依照陳大俠的性格,有些事,他是不會在乎的。

如果是以前的田無鏡,那沒問題,問題是現在的老田,身負重傷。

聽了劍聖的話,陳大俠忽然明悟地一拍手,喊道;“對啊!”

可惜,沒機會了。

劍聖無奈地搖搖頭,提醒道:“你以後,別再說像我了.”

“您是不在意這些虛名了?”

陳大俠問道。

劍聖搖搖頭,道:“不,只是嫌丟人.”

………鄭凡抱著木盒子,進了城,上了臺階,來到城樓。

原本站在城垛子邊的田無鏡轉過身,看著走來的鄭凡。

待得鄭凡走近,田無鏡開口道:“孟浪了.”

孟浪,指的是自己拿過朝冠,自己給自己戴上。

鄭凡開口道;“我自己打下來的軍功,當然得我自己戴.”

田無鏡搖搖頭,道:“這樣,不好.”

“還不是跟您學的.”

“跟我學,能有好下場?”

“學一半就好.”

鄭侯爺笑道,“能把他們嚇死.”

田無鏡嘆了口氣,披著斗篷的他,緩步走到城樓門檻邊,坐了下來。

鄭凡第一次見靖南王時,靖南王就是坐在靈堂門檻上的。

那一日,靖南王英武,霸氣,鋒銳。

今日,人還是那個人,但感覺上,似乎完全不同了。

鄭凡在旁邊門檻上坐下來,將木盒子開啟,裡面還有棉布包裹,再開啟,是蒸好的饅頭,還冒著熱氣。

“上次您不是說想我雪海關裡帶餡兒的饅頭了麼,我這次特意給您帶了,來,趁熱吃。

這饅頭蒸好後,可以存放挺久,熱一次後就能吃,熱兩三次的話,味兒就淡了.”

“你是來封侯的.”

田無鏡說道。

“送饅頭是主要的,封侯是順帶.”

鄭凡遞給田無鏡一個饅頭,自己也拿了一個。

二人同時,咬了一口各自手中的饅頭。

鄭凡一邊咀嚼著一邊看向田無鏡,見田無鏡目露思索之色,當即問道:“您怎麼了?”

田無鏡將手中咬了一口的饅頭往前放了放,道:“豆沙餡兒的.”

“我這個是蘿蔔絲餡兒的,來.”

鄭凡將自己咬過一口的饅頭遞給了田無鏡,又將田無鏡手中的那個豆沙餡兒的接過來。

二人繼續吃著。

吃到一半,田無鏡看向鄭凡,道:“記得,你以前說過你也不喜歡吃豆沙餡的,嫌膩.”

鄭侯爺又咬了一大口,一邊嚼著一邊道:“眼瞅著快缺糧了,得節約糧食.”

“真的?”

“裝的.”

田無鏡不再說話,繼續慢慢地吃著。

待得其吃下去一個後,鄭凡又從箱子裡拿出一個,遞過去,道:“再來一個?”

田無鏡搖搖頭。

“來嘛,再吃一個.”

“山珍海味也就罷了,你逼著一個王爺吃饅頭?”

“這饅頭,是我親自蒸出來的.”

田無鏡聞言,伸手接過了饅頭,道:“堂堂侯爺,居然親自下廚蒸饅頭去了.”

“不,我不蒸饅頭.”

鄭侯爺搖搖頭,眼睛忽然有些泛紅,用力睜了好幾下,抿了抿嘴唇,微微低著頭,道:“封侯了.”

“嗯.”

鄭侯爺深吸一口氣,笑道;“哥,我爭氣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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