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捕頭這話一說出來,老攤主的臉上當即一陣青一陣白。

其右手,更是在微微顫抖,目光更是落在了自己慣用的切豬頭肉的刀上。

他在猶豫,猶豫著,該不該一刀將這個敢當著自己面說出這種話的男的給宰了!燕人尚武,這裡的武,不是指的練武,而是骨子裡流動著好勇鬥狠的風氣,之前的冉岷就是在南安縣縣衙堂上殺死了侯三,其實就是最清晰地體現。

當街殺一個捕頭,罪責很大,但忍下這口氣,是真的忍不住!到底是尋常百姓,其實也並不覺得說什麼讓你當皇后這話到底犯了多大的忌諱,因為老百姓其實心裡沒那麼多的心思,再者,燕捕頭一看就是“喝醉”了的樣子說酒話,喝醉了的人說什麼話都不稀奇,難不成還得因人酒後胡話而治罪?一則是燕國還不興以言獲罪,二則是因為燕捕頭看似是“官府”的人,但又不算是什麼入流的品級,那些達官貴人自然不可能說這種胡話,而下等人口花花一下,除非真的指名道姓說出什麼真的犯忌諱的,否則也都不怎麼當一回事兒。

比如青樓裡客人被幾個姐們兒圍著,感慨一句:我現在可真是比皇帝老兒還快活吶;難不成這就得將其拿下問罪?和自家爹爹氣得不行相比,那個屠戶家的小娘子聽到這話倒是五分帶羞,四分帶怯,僅剩下一分是惱。

瞪了一眼燕捕頭後又覺得自己這一瞪有些過於輕了,轉而又瞪了一眼,卻更顯溫柔。

乾國文聖姚子詹早年孟浪時曾言,這世上有三件事最難猜,一是天上的風雲變幻,二是朝堂上的爾虞我詐,三,則是女兒家的心思。

這三樣都符合一個標準:猜不得,不敢猜,猜不透,猜準了更是等於沒猜。

“阿爹,怎麼了?”

這時,一道粗生粗氣的聲音自後頭傳來。

燕捕頭扭頭看向身後,發現是一個體格高大的男子正拉著一輛板車過來。

板車上躺著一頭豬,是剛剛從南安縣下面的村落裡收上來的,那頭豬被五花大綁地綁起來,只剩下鼻子還能“哼哼”。

老攤主姓何,育有一兒一女,許是老攤主這輩子受夠的苦,都為下一代積攢了福報。

他自兒長得矮肥圓胖,偏偏生的兒子,體格健壯,女兒,也是嬌豔如花。

兒子因月初所生,所以叫何初;女兒閨名一個“思”字。

此時,何初見自家老子氣成這個樣子,當即放下系在腰間的繩子開始質問。

沒點兒脾氣沒點兒斤兩,可守不住這肉攤子。

燕捕頭有些無奈地搖搖頭,嘆了口氣,只是揮揮手,似乎是在告別那天邊孟浪的自己。

這一點上,他其實和他那位姓鄭的兄弟很像,心裡都是有脾氣的,但明面上,也是能屈能伸。

只是比之自己那位兄弟不如的是,他那姓鄭的兄弟再怎麼不堪,憑自己本事,欺男霸女還是可以的,到底是七品武夫,怎麼著都不見得比一個屠戶家的兒子差。

但自己呢,回首四望,身邊那些點頭哈腰的捕快們都不在,這他孃的,連欺男霸女都沒個底氣!晚風吹過,燕捕頭又覺得心下一陣蕭索。

有些感傷地轉身,也沒拿走先前豪氣沖天拍在案板上的那一小塊碎銀子,踉踉蹌蹌地開始往回走。

左邊搖一搖,右邊晃一晃,冬天就是這麼的不近人情,好不容易燃起一把火,說給你凍滅了也就滅了。

但也並非一無所獲,至少,自己身上的捕頭衣服,還是讓那老攤主,終究敢怒不敢言,那何初,雖說性格莽烈,但自家爹既然沒發話,他也就只是盯著燕捕頭的背影看,沒去動手。

燕捕頭忽然覺得有些好笑,這大燕的天下,這會兒終究還是別有一番清明的,可不時興那種殺了這狗官扛個旗咱反了他丫的。

為此,燕捕頭在心裡又問候了一下自家老爹,讓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在企圖欺男霸女失敗後,還能混個全身而退。

就這樣跌跌撞撞地回到距離衙門不遠處的自家租下來的小院兒裡。

一進出的院子,稍顯逼仄,但一個單身漢住,那是綽綽有餘了,家裡也不生火,回到家的燕捕頭拿個水瓢,先從水缸裡掏出點兒水喝了,抓了抓被水浸溼的衣領子,不以為意地推開門,準備就這麼藉著本就不存在的酒意囫圇睡過去。

“噗通”一聲,人躺下了。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情之一字,可謂是包羅永珍,單指情情愛愛未免有些過於單調了一些。

老子姓姬,老子生來受國師洗禮,老子叫成玦,成玦是什麼意思,你們懂不懂?你們這幫雜碎,就你們那點兒小心思小計倆,哪個夠老子打的?可為什麼,可為什麼,可為什麼,直娘賊,這狗日的老子!很多人於生活中的不平靜,都來自於閨中密友。

她過得好了,我怎麼這麼差?人啊,不忿,就是這麼來的,彷彿自己眼前的粗茶淡飯,一下子就不香了!鄭將軍不知道的是,當自己的事蹟傳到這天成郡下的一個小縣城時,給自己曾經的小夥伴,帶來了怎樣的刺激。

試想,人生初見時,你不過是虎頭城一小小雜牌校尉,為了拼得一個上升之階,不惜擋在沙拓闕石面前替我擋下一刀。

那時,我雖已是逍遙閒王,但終究和你天差地別;而如今,你身後鐵騎叢叢,隨你千里奔襲,雪海關下,用那累累白骨,堆砌你自己的功勳;連那驕傲的劍聖,都得為你所用,在你帳下聽命,為你搏殺;江湖傳聞你的意氣,廟堂流傳你的軍功,就是那小小茶樓裡,亦被你的故事堆疊得滿滿當當;燕國少年郎,既然怕被老爹打,做不成那靖南侯,那學學你這鄭將軍,總不會壞事吧?而我呢,南安縣城內,磕著瓜子,巡著街,一會兒笑著,一會兒再板著臉,我自雲淡風輕,但云和風,又何曾真進過我心?騙得了別人,終究騙不了自己。

以為自己放下了一切,也捨得一切,恨也恨不及,恨也恨不起,恨……也不敢恨;但心海之中,卻早已憤憤不平!燕捕頭用手拍打著床榻,此時此刻,也就這會兒,他才能宣洩心中的抑鬱一二,不用去偽裝,不用去剋制,也不用去分辨,哪家是密諜司,哪家是銀甲衛,哪家是自己那二哥,當今太子爺,不放心自己這個阿弟,所弄出來的小狗小蠅。

人都稱司徒雷之崛起,乃司徒家之鳳雛,司徒毅司徒炯倆兄弟,是怎麼玩兒,都玩兒不過人家,不得已之下,被逼入到雪原,啃那風雪度日。

但那司徒雷又算得了什麼,心慈手軟,贏了就以為贏了一切,那倆哥哥,居然就遠遠地打發了,你不殺就算了,還不圈禁起來?且不管怎麼樣,你司徒雷再是鳳雛,那也是因為你爹一開始就把你放在盤子裡,你才能有資格去鬥,否則,你屁都不是!不在盤子裡,屁都不是啊!“哆哆哆哆!”

敲門聲傳來,燕捕頭愣了一下。

“哆哆哆哆!”

燕捕頭遲疑了一下,從床上起來,本就未脫衣服,未鋪被蓋,起來,也就是站起身的事兒。

一邊揉著眉心一邊走到院門口,開啟門,才發現門口站著的不是那屠戶家的小娘子又是誰?小娘子手裡提著一個籃子,見著燕捕頭,銀牙咬著嘴唇,似是在做著心理鬥爭,但還是開口脆生生地道:“肉切了三斤,半壺黃酒,我親手拌的倆小菜,錢還多了,壓在下面,一併給你.”

燕捕頭笑了,伸手,接過了籃子,小娘子站在門外,心裡忽然一陣失落,隨即,她的手也被抓住,一把拉入了門。

“乃哥哥我是真的餓了.”

……晨曦的光亮透過窗戶紙,撒照了進來。

燕捕頭被一陣剪刀聲驚醒,睜開眼,一看,卻發現是那屠戶家的小娘子正用剪刀剪去床單落紅的一塊。

雖然聽說自己那姓鄭的兄弟說過,只有累癱的牛,沒有耕壞的地。

但人家小娘子破瓜之身,居然還能早早起來,且已然將頭髮盤起,自己未免,也有些太不經用了。

但,應該是屠戶家的女子,身子骨兒,本就比尋常女子要好很多吧。

燕捕頭自床上坐起,屠戶家的女子見了,笑吟吟地從籃子裡又拿出一個荷包,開啟,從裡頭倒出一些銀子,有零有整。

整的,是用碎銀子特意兌換過來的銀錠,也就只有一塊。

“這是奴自己給自己攢的體己銀子,有做女紅賺的,也有在鋪子上漏下來的,這些年,也就攢了這麼多,都許你,碎銀子,你拿著去買些點心乾果兒,湊個成雙的禮,整的,就當是彩禮銀子,都予我爹.”

燕捕頭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

女子以為燕捕頭會錯了自己意思,馬上道:“你好歹是一捕頭,咱也就是街上做小買賣的,說白了,也是我貼了你,我家高攀了你,現在我人也給了你,但你儘可放心,我阿爹還不至於吃了豬油蒙了心,想招你倒插門兒進去。

我也不許我男人做那沒骨氣的事兒。

這些銀子,你送我阿爹手上,過幾日,再換成嫁妝,我阿爹得雙倍送回來,別小瞧這殺豬的生意,這油水兒,可不少哩。

這今兒個送出去的銀子,改明兒我正當過門,還不都是咱們自個兒的?”

燕捕頭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

倒插門?這個事情,絕大部分男人都曾幻想過,雖然大部分都以何以振夫綱而作罷,但並不妨礙翹著腿眯著眼時回回味兒。

但燕捕頭是真的從未想過;他爹雖然待他很不怎麼樣,但試想一下,要是他爹忽然有一天知道了他的兒子,要倒插門,還是倒插門一家屠戶,他爹會做出怎樣的反應?“你累了,早上吃點什麼,我去買?你那鍋臺那兒連米都沒有,這可不是過日子的樣子.”

女人一直絮絮叨叨著,還開始想著要添置什麼東西。

燕捕頭忽然覺得很幸福。

曾經,他也是坐擁過鶯鶯燕燕的,但一如天邊的彩霞,看過,來過,也就散了,每天能真正陪伴你的,還是那永恆的夕陽。

女人的聲音,越來越低了。

似乎是因為燕捕頭一直沒說話,女人放下手中的活計,自顧自地道:“你若是不想娶我,我也不會纏著你.”

說著,女人就伸手要去抽出那盤頭髮用的釵子。

燕捕頭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手,道:“餓了,一起出去買點吃食.”

女人應了一聲。

待得二人如同新婚小夫妻一般剛剛跨出宅門時,燕捕頭當即嚇了一跳。

門口,自己的大舅哥何初正坐在門口,身前放著一罈子酒,腰上掛著一把屠刀,臉上鬍子拉碴,他扭過頭,看著燕捕頭,眼裡,像是在冒火。

他爹阻止過,他也阻止過,但他妹子卻拿著釵子抵在自己的脖子上,說不讓自己去送肉,就死在你們父子倆面前。

無法,他只能看著他妹進去了,然後,他在門口坐了一夜。

何初站起身,看了看妹子標誌著已為人婦的髮式,咬了咬牙,道:“你這廝日後要是膽敢對我阿妹不好,某必然………”燕捕頭伸手,學著那位姓鄭兄弟喜歡的方式,拍了拍自己這屠戶大舅哥的肩膀。

何初愣在了這裡,顯然,整個大燕,除了盛樂軍,其他地方,還都沒適應這種風氣。

燕捕頭吸了口氣,又扭了扭脖子,隨即,目光一凝,何初這麼大的一個身子骨忽然覺得一緊,先前的氣勢像是剎那間被打散了。

燕捕頭又笑了,看著這大舅哥,道:“我說,你想當大將軍不要?”

何初第一反應居然不是駁斥這小子說話瘋癲,昨晚騙自己阿妹去做什麼勞什子皇后,今兒個居然又對自己說什麼將軍。

但不知為何,何初只是囁嚅了一下嘴唇,聲音也低了八度,道:“某……某隻會殺豬.”

燕捕頭又拍了拍何初的肩膀,面向東邊,也就是燕京城所在的方向,豪氣道:“無妨!”

————這章寫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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