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小鬼們.”

老兵眯著眼,看向少年兵們:“你們知道該怎麼做了麼?”

說話間,原野上一陣寒風吹過。

百夫長仍舊騎著他的高大龍蜥,默默注視著這一切。

成年士兵們也一言不發地跟在後面,目光似有似無地望著這邊。

凱隱:“......”他驀地打了一個激靈,第一時間反應過來:“是,長官!我們一定會全力攻下那個被領風者佔領的村子!”

“不錯。

小鬼,你很懂事.”

老兵滿意地看了凱隱一眼,像是在欣賞他的機靈。

於是這位平時都不屑正眼瞧少年兵的長官,第一次向凱隱露出了親熱的笑容:“老老實實地跟著百夫長大人混,之後自然有你們的好處.”

“如果你們表現好的話,不用等到成年,提前讓你們轉正當軍團兵也不是不行.”

“這...”少年們紛紛熱切地瞪大了眼睛。

成為正式的軍團兵,是每個童軍的夢想。

雖然這個夢想理論上不難實現。

理論上只要他們能活到16歲成年,就可以無條件轉正,成為有薪水有津貼有撫卹金還有資格參與戰利品分潤的正式軍團兵了。

但實際上...活到16歲,這本身就是一個可以淘汰9成少年兵的巨大門檻了。

“長官,我們一定不會讓百夫長大人失望的!”

少年兵們眼中燃燒著狂熱與興奮的火焰。

只有凱隱還是清醒的。

如果是在遇到領風者之前,他或許還會被這樣的空頭支票鼓動。

他會以為自己只要咬咬牙撐下去,就能在軍隊裡混得出人頭地,就能成為諾克薩斯的英雄,成為軍官老爺。

可現在,他已經對這種憑空畫出來的大餅有了免疫力。

於是,凱隱一邊跟隨大家向老兵表著忠心,一邊又心情沉重地默默看著這一切。

直到老兵向大家詳細囑咐完之後屠村任務的行動細節,他才終於按捺不住地,試探著向老兵詢問:“長官,我想問一些問題.”

“嗯?”

老兵立刻瞥來一眼。

注意到是之前第一個積極站出來表忠心的凱隱,他臉色才微微緩和下來:“你說.”

“我...”凱隱嚥了咽口水:“我聽說,最近很多小隊都在鄉下遭遇了領風者的游擊隊。

那這些‘領風者游擊隊’,是不是也...”也全都是被無辜充了軍功的村民?!凱隱以前從不關心這些陌生人的死活。

可現在,他卻本能地想要了解。

“這個嘛...呵.”

老兵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小鬼,你覺得呢?”

殺良冒功本來就是舊式軍隊的傳統藝能。

這種情況在諾克薩斯帝國,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有沒有的問題,只存在多與少的問題。

國力蒸蒸日上,軍隊風紀嚴格的時候,這種情況就少。

國家衰敗傾頹,軍中腐化墮落的時候,這種情況就多。

而這幾年,諾克薩斯的國情顯然更接近後者。

當然,軍中也是有監察官專門負責甄別基層軍官上報的所謂“戰果”的。

如果是在其他地方作戰,監察官們基本都有辦法分辨這些戰報裡的水分。

比如說:德瑪西亞走精兵路線,士兵人人著甲。

你說自己斬獲首級一百,那就得隨人頭再上交一百套德邦的制式鎧甲上來。

恕瑞瑪的土著戰士,弗雷爾卓德的蠻族兵勇,則個個都是從沙漠冰原這樣的惡劣環境中磨礪出來的,膀大腰圓的肌肉猛男。

你要是想拿那些渾身上下都沒幾塊肌肉的平民屍體充數,監察官也會很不客氣送你去奴隸軍團體驗終身旅遊。

但是,這幾招到了艾歐尼亞就不好使了。

艾歐尼亞根本沒正規軍,民間反抗力量從裝備到體貌特徵上,都和平民拉不開太大差異。

銳雯這幫領風者就更別說了。

他們半個月前從衣蒲河港救走的那幾萬人,如今艾歐尼亞領風者的主力軍,本來就是平民。

於是,上頭一下令全力搜捕領風者——基層士兵們就跟出籠餓狼似的,衝進村裡跟“領風者游擊隊”火併上了。

半個月來大仗沒有,小仗無數,斬獲亦是無數。

恍惚間整個衣蒲河流域,彷彿都成了領風者的大本營。

“所以你們根本就不用擔心.”

老兵玩味笑著:“畢竟,這麼幹的可不只我們一隊.”

“具體的我也不好說。

我只能告訴你們,那本《迦娜思想》最近都在軍營裡賣脫銷了.”

凱隱:“......”他拳頭越攥越緊,但掌心卻是冰涼一片。

他往裡不敢深想,又問:“可是,長官...我怎麼聽說,最近戰團裡因為領風者游擊隊的事情,已經出現了不少傷亡,甚至損失了不少物資呢?”

如果那些領風者都只是平民,他們戰團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傷亡?“傷亡?呸!”

老兵冷笑著啐了一口:“我看,那都是萊斯特將軍散出來的訊息!”

“那幫狗入的高階軍官,掙錢掙得可比咱們狠多了!老子還要辛辛苦苦地出去砍頭,他們坐在營帳裡改幾筆賬本就能掙得盆滿缽滿.”

“所以他們當然希望我們‘傷亡’了。

沒有傷亡,他們也能在賬上記出一大筆傷亡出來.”

“什、什麼?”

凱隱一臉茫然。

他終究是見識少了。

這時只聽老兵解釋:“蠢貨,想想吧,如果你是萊斯特將軍.”

“統帥部那邊給你撥一個戰團滿編3萬人的軍費,但是你戰團裡實際只招了2萬的兵,省出來的1萬份軍餉是不是就進了你自己的腰包?”

“這...”凱隱不敢置信:“長官,您、您是說...”萊斯特將軍在吃空餉?!這怎麼可能?!凱隱在軍中位置太低了。

哪怕經歷過這些天的自我覺醒,他對帝國軍隊的認知也還十分有限。

在他看來,也在符文之地的大多數人看來,諾克薩斯都像是一臺高效的殺人機器。

人們會咒罵它的殘暴,但沒人會相信這臺恐怖的機器已經從內部腐壞生鏽。

可事實就是如此。

“怎麼不可能?”

老兵不屑冷哼:“萊斯特將軍也跟我們一樣是大頭兵出身。

他不這麼搞錢,他家那麼多錢還能是從哪來的?”

諾克薩斯的戰團,基本可以分為兩種。

一種是由過去被吞併招安的各種小國、城邦、部落轉化而來,至今仍擁有相當規模的自治領地,在人事、財政等方面都擁有極高自主權的獨立戰團。

這種事實上就是獨立軍閥的戰團,要是吃空餉就只能吃到自己頭上。

他們的戰團領袖也都是諸侯級的門閥貴族,沒必要靠這種方式撈錢。

但萊斯特將軍就不同了。

他是草根出身的新生代將領,他所轄戰團由帝國中央組建,並非獨立戰團;戰團的人事任命和財政命脈,也都牢牢把握在不朽堡壘的帝國高層手中。

以前斯維因得勢的時候,他這樣的新貴還能跟著公正無私的斯維因老師,憑藉軍功來堂堂正正地升官發財。

可最近幾年斯維因在帝國內部屢屢受到打壓,去年更是被一個14歲少女一刀砍成了庶人。

萊斯特這種不幸跟錯了人、站錯了隊的新生代將領,自然也就隨著斯維因的失勢,而在帝國內部飽受針對。

如果不是因為萊斯特及時給不朽堡壘的老貴族們塞夠了錢,表夠了忠心,那別說繼續進步了,他現在恐怕連這個戰團首領的位置都保不下來。

經過一番運作,他倒是勉強穩住了自己的仕途。

可問題是...這些錢該從哪兒來?萊斯特這種沒有家世背景的新貴,光靠軍功賞賜肯定是拿不出這筆鉅款的。

那沒辦法。

他就只能吃空餉、喝兵血了。

於是在這兩年裡,本來就有傾頹之勢的諾克薩斯軍隊,更是以一種讓斯維因看了都要高血壓發作的驚人速度迅速腐化。

這位只能在凱隱面前抖見識的基層老兵,當然看不到這些帝國高層的齟齬。

但他知道的是:“萊斯特將軍不光吃空餉,還踏馬走私軍用物資.”

“所以咱們戰團每次打仗‘傷亡’才這麼大——你想想,每次打仗都多報一些人員死傷,一些物資損耗,這賬是不是就能平了?”

那些賬上的“空氣兵”、“空氣物資”,一打仗消耗,就都成了實實在在的“真人真物”。

不光平了賬目,還能再順便從上頭多領一筆“陣亡人員”的撫卹金。

“你看,軍官老爺和我們也沒什麼不一樣.”

老兵笑道:“我們拿那些艾歐尼亞人的人頭充數,他們拿我們的人頭掙錢,都一樣.”

“這...”凱隱震驚了。

原來打仗還有這麼多門道,還能發家致富。

不自覺地,他攥緊了手裡的《迦娜思想簡述》。

李維在書上說諾克薩斯快自爆了,凱隱本來還不肯相信。

他實在無法想象,這樣強大的一個巨人也會倒下。

可現在,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這帝國...是要完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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