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小時前,皮爾特沃夫南城之外的孤島,靜水監獄所在的地方。

這裡曾經關滿了最窮兇極惡的祖安罪犯。

如今卻關滿了據說是親迦娜的皮城知識分子。

黑默丁格教授的好友,皮城大學的歷史學教授,皮城歷史博物館的館長,探險家伊澤瑞爾的舅舅...德高望重的萊米爾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他因為不願配合皮城官方的宣傳口徑來“發明”皮城的“真實歷史”,被執法官當作親迦娜分子被捕入獄。

至今都沒有被放出來。

所幸,黑默丁格沒忘了他。

“萊米爾教授,我跟卡蜜爾打過招呼了...”雖然從諾克薩斯入駐皮城開始,皮城議會就變成了完全為艾彌絲坦和卡蜜爾服務的“圖章保管室”,但黑默丁格作為大發明家,約德爾人,多多少少還是有些面子的。

現在他總算跑通了菲羅斯家族的關係,給萊米爾教授申請到了特赦。

只是...“你得先承諾之後不公開對皮爾特沃夫的官方歷史發表‘錯誤意見’,才能被釋放出獄.”

陰暗的囚室之前,黑默丁格有些糾結地這麼說著。

“錯誤意見?”

一聽這話,囚室的萊米爾教授就憤怒地站了起來:“什麼叫‘錯誤意見’?”

“黑默丁格校長,您給我翻譯翻譯,什麼叫‘錯誤意見’!”

“抱歉...”黑默丁格內疚地低下了他的大頭。

“不...”萊米爾教授總算稍稍冷靜下來。

他用艱澀的聲音向黑默丁格道歉:“對不起,我不該朝您發火的。

這件事與您無關.”

“但是.”

他語氣又悄然變得堅定:“這個條件,我是萬萬不會答應的.”

“可這已經是我能爭取到的最好條件了.”

黑默丁格嘆氣不已。

萊米爾在皮城歷史學界地位太高,影響力太大。

卡蜜爾是肯定不會讓他出去“亂說話”的。

對此黑默丁格還真無能為力。

“卡蜜爾已經徹底瘋了.”

黑默丁格說:“她在賭一場輸了便一無所有的賭局.”

“除了即將到來的那場戰爭,她現在什麼都不在乎.”

包括他這位皮爾特沃夫的靈魂人物。

卡蜜爾也只是表面尊敬,不會再為他做出多少妥協。

“所以...”黑默丁格糾結許久,才對萊米爾說:“我還是建議你,先同意卡蜜爾的條件.”

“繼續留在靜水監獄,可能會非常危險.”

這場戰爭的起因就是卡蜜爾對所謂“親迦娜分子”的迫害,而領風者的主要目標也是拯救這些被捕的無辜市民。

所以靜水監獄很可能會成為雙方爭鬥的戰場。

為了好友的安全著想,黑默丁格還是希望萊米爾教授能先低頭認慫,至少先出獄了再說。

可萊米爾卻堅定地搖了搖頭:“不,黑默丁格校長.”

“歷史是我的生命。

在真理面前我絕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妥協!”

說著,他還憤怒地拍出一份報紙:“校長您看看,現在這些所謂的‘歷史學家’,都在報紙上向民眾灌輸什麼?”

因為《迦娜思想》的第一篇文章,《祖安從何而來》,就是從符文之地的歷史,尤其是皮城的殖民歷史開始講起的。

所以為了在輿論上形成對領風者的全面壓制,卡蜜爾一派也開始了對歷史的“重新解讀”。

“他們用春秋筆法來洗白那些不為人知的殖民歷史就算了。

有些眾人皆知的歷史故事、民間傳說,這些混蛋竟然也敢明目張膽地造謠修改.”

比如說迦娜。

幾乎全符文之地聽過迦娜故事的人都知道,迦娜是一尊為了守護而生的善神。

她在那漫長的幾千年歲月裡的每次現身,幾乎都是為了拯救深陷絕境的人類。

不說是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也至少是一個低配版的媽祖娘娘了。

正是因為迦娜女神在人們心裡本來就具有這樣的良好形象,領風者的宣傳工作才能進行得相對順利。

而卡蜜爾等人顯然也注意到了這麼一點。

於是他們就開始了對迦娜故事的大規模“潤色”,開始了歷史學界最大規模的“真相反轉”:“校長您看看,他們竟然說‘有史料證明’,那些迦娜救人的故事,都是迦娜信徒自己編的.”

“而在‘真實歷史’中,那些威脅水手性命的海上風暴,原本就是迦娜召喚出來的...”“他們說她根本不是什麼守護人類的善良女神,而是熱衷於戲弄、折磨凡人的邪惡女帝.”

“他們還說3000多年前恕瑞瑪帝國之所以禁絕迦娜信仰,也不是因為古恕瑞瑪信奉巨神、排斥外神。

而是因為迦娜興風作浪、作惡多端,才引來了飛昇者的正義討伐....”“他們甚至說200多年前的運河爆炸事故,迦娜女神其實是為了欣賞海嘯風暴才現身皮城,根本沒有出手救人...”“說迦娜對受災市民視而不見,而皮城商人才是那次抗險救災的絕對主力...”“......”萊米爾一連串說出了一大堆,卡蜜爾一派的“最新歷史研究成果”。

“這些人簡直是喪心病狂!”

“他們連真神都敢如此抹黑,難道就不怕遭天譴嗎?!”

他們還真不怕。

因為就像黑默丁格剛剛說的那樣,卡蜜爾和追隨她的皮城籽苯家們,早就把命給賭進去了。

反正領風者本來就跟他們不死不休,他們行動起來自然全然沒了底線。

“唉...”黑默丁格無奈輕嘆。

他能理解萊米爾的憤怒,但是...“黑默丁格校長,您回去吧.”

萊米爾深深嘆了口氣。

“我是歷史學者.”

他又說。

“有人說歷史不是一門科學,而是為統治者服務的‘藝術文學’.”

“但我不這麼認為.”

“我認為就算敘述方式不同、角度不同,即便解釋歷史視角的是多元的、主觀的,陳述著歷史事實的史料也是唯一的、客觀的.”

“我相信歷史是一門科學,而我也是一個科學家.”

說著,萊米爾堅定地看向黑默丁格:“黑默丁格校長,如果有人強迫您認可‘1加1等於3’才能還你自由,您願意妥協麼?”

黑默丁格下意識回答:“不會.”

而萊米爾又說:“為了意識形態的爭鬥,皮爾特沃夫已經徹底失去它最寶貴的東西——對真理的尊重.”

“我不能接受這樣的皮城,黑默丁格校長.”

說著,他便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囚室。

“你...說的對.”

黑默丁格也不再勸了。

他告別了萊米爾教授,獨自離開牢區,走出靜水監獄,搭上了返回皮城的小船。

回城的小船上,黑默丁格仍然在思考萊米爾說的話。

是的,皮城已經不再是追求真理的科學殿堂,而是意識形態鬥爭的前線戰場。

不...不是“不再”。

作為無限壽命的長生種,黑默丁格知道,人類一直都是這樣,從來就沒有變過。

只不過是充裕的物質資源造就了相對文明的環境,而領風者的崛起和威脅,讓皮城在危機中現了原形罷了。

“或許,我該換個地方了?”

黑默丁格對皮城失望了。

他只想搞科學。

人類的事兒太複雜,又太幼稚,他不想再摻和了。

而科學研究需要穩定的社會環境,需要投資。

所以他總會出現在符文之地最和平富裕的城邦,成為站誰誰發、離誰誰倒的“站隊王”。

但是,這一次...“人類發展了近萬年歲月,才好不容易誕生這麼一片科學的沃土.”

“離開皮城,我又該去哪呢?”

和皮城比起來,諾克薩斯都算科學荒漠。

恕瑞瑪、德瑪西亞、艾歐尼亞和弗雷爾卓德,那就更是未開化的“史前文明”了。

“去祖安?”

祖安已經是科研環境最接近皮城的地方了。

可現在雙城之戰一觸即發,祖安又哪裡能太平呢?而且誰知道此戰過後,贏的是祖安還是皮城?“再看看吧...至少想辦法把萊米爾教授救出來,把其他事也都安排好了再說.”

黑默丁格驅散了腦子裡突然冒出來的跑路念頭。

而就在這時,海上吹來一縷微風。

無數海鳥落在船上,疲憊地舒展羽翼。

黑默丁格抬起腦袋,他看到了那飛在高空的雲朵,那碧空如洗的天幕.....................時間回到現在。

“忘了告訴你——黑默丁格教授,現在已經不在皮城了.”

梅爾淺淺笑道。

“哎?”

傑斯著實有些猝不及防。

他老師,皮城大學的校長,進步之城的首席科學家,竟然一聲不吭地跑路了?“是的。

黑默丁格教授已經答應與我們合作了.”

梅爾確認說:“以後有條件的話,我們甚至會把整個海克斯科技學院都搬去祖安.”

傑斯:“......”“現在你還有什麼顧慮的嗎?”

梅爾笑著問道。

青梅竹馬的凱特琳去了,生死之交的維克托去了,有知遇之恩的梅爾去了,有授業之恩的黑默丁格也去了...就剩他一個還沒進步了。

他還真沒什麼好顧慮的了。

可傑斯就是...莫名地有些糾結。

“我明白了.”

梅爾嘆了口氣:“你在抗拒改變.”

這其實很好理解。

有產者從來都是本能地抗拒改變的。

想想就知道,如果一個人能像傑斯一樣家財萬貫、聲名遠揚,既衣食無憂受人尊重,又可以安心科研追逐夢想...那他只能是“腦子燒壞了”,才會想著去改變什麼。

別說傑斯這樣的成功人士,哪怕是傑斯手下那些工人,那些皮城的中產階層,他們也是萬萬不希望改變什麼的。

他們可能瞭解迦娜的理論,可能會同情窮人,甚至乾脆自稱是迦娜信徒,每每在弱者受到壓迫時義憤填膺地發聲。

但當變革真的到來,他們卻又本能地感到抗拒。

因為變革總會伴隨混亂。

而他們真的有兩頭牛,他們只想讓這兩頭牛好好活著,不要讓自己幸福美滿的小日子出現任何岔子。

這倒不是他們虛偽。

他們只是腦子進步了,屁股還留在原地而已。

這是人之常情。

“你說你不想關心政治,只想研究科學.”

梅爾一針見血地指出:“但傑斯,或許你自己都沒意識到,這句話其實已經表明了你在政治上的立場.”

科學研究需要穩定的社會環境。

而領風者掀起的變革,顯然會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破壞傑斯需要的這個穩定環境。

所以他也在本能地排斥領風者。

“我...”傑斯啞口無言。

梅爾三言兩語,就讓他尷尬得漲紅了臉。

“我...我明白了.”

傑斯終於認真地審視起自己。

他沒有任何顧慮,只是在本能地排斥改變。

而改變...真的有那麼可怕麼?他想到了迦娜的理論,想到祖安工人的貧窮和艱難,想到了那些皮城工人的偏激和狂熱。

他又想到了維克托、凱特琳、黑默丁格,最終看向梅爾那再熟悉不過的姣好面龐:“梅爾,我願意加入領風者.”

“說吧.,需要我做什麼.”

傑斯鼓足了勇氣,對梅爾表態:“不管你需要我在兩天後的戰爭中做什麼事,我都願意幫忙.”

“哎?”

梅爾微微一愣:“你...幫忙?”

然後她很淑女地捂住嘴巴,咯咯輕笑起來。

“怎、怎麼?”

傑斯又窘迫起來。

在梅爾面前他總是這樣,像個懵懂遲鈍的孩子。

只聽梅爾笑道:“傑斯,你以為我特意來這找你,是讓你冒險參戰麼?”

“不是嗎?”

傑斯呆呆問道。

“當然不是.”

梅爾說:“我說過,我這次來是為了給你指路.”

“就像我們以前一起做生意時,遇上好專案讓你出錢,那是為了帶你提前上車.”

“不然要是等我們打過來再站隊,那可就沒有這麼好的待遇了.”

“唔...”傑斯聽出了弦外之音。

他十分在意地問:“梅爾,你們...難道已經有必勝的把握了?”

“當然.”

梅爾信心十足地說:“變革之風已至,勝利必將屬於領風者!”

.......................幾小時前,小船上。

黑默丁格感受到了風,看到了海鳥,雲朵,天空。

“風向不對.”

平時日間風自海上吹向陸地,夜間自陸地吹向海上。

但現在,海風方向很亂。

“鳥也太多了.”

許多從大海彼端飛來的海鷗落在船上,趕也趕不走。

“雲有些高.”

是白色羽毛狀和馬尾狀的輕雲,高度不小。

“天空也很乾淨...”能見度異常良好。

風輕雲淡,晴空萬里,天氣似乎不錯。

但黑默丁格卻突然寒毛直豎,神色緊張地望向了東方遼闊無垠的海面。

他知道,他看到的一切徵兆都在說明——在皮爾特沃夫的東方,遠至數百公里的大洋之上,有一股摧枯拉朽的強大力量正在緩緩醞釀:“颶風...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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