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女,你的計劃是什麼?”

“殺死赫爾佐格,再讓哥哥殺死我.”

“……你應該已經知道結局了吧?不考慮將這一切告訴象龜嗎?”

“有考慮過,但是不行啊,這樣哥哥就太可憐了.”

源稚女低下了頭。

“可憐?”

路明非一怔。

“就算成為了蛇岐八家的大家長掌握無與倫比的權力,可他擁有的東西早就所剩無幾了,最親的弟弟成了殺人如麻的惡鬼,他的童年還剩下些什麼呢?只有悲傷和逃不掉的往事了,除此之外,就只剩下對那個男人的憧憬.”

源稚女低聲說道,“他將對‘父親’對家庭的憧憬全部寄託在了那個男人的身上,如果連這根支柱都倒了,他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我不想他一無所有地離開這座國度.”

路明非默然。

他其實不是很瞭解象龜,上一世在老大和師兄負責和象龜周旋的時候,他負責的是深入敵營拐跑繪梨衣。

而這世上最瞭解象龜的,理所應當也毫無疑問是身前的源稚女。

“哥哥和我一樣一直活在過去,他覺得早已將我從他的人生中抹去,可事實上他從未逃離那個雨夜,所以他想離開這座國家,去一處無人認識他的小城,但在真正了結一切前他是無法如願的,所以由我來斬斷他最後的枷鎖.”

“我會親手殺死赫爾佐格,再讓哥哥殺死我,所有的宿命都將止步於此,他將懷揣著最後的溫暖,代替我去往遙遠的海邊,重獲新生.”

“即使很多年過去,他在偶然想起過去,他也會想起在很多年前,有個叫橘政宗的男人差點成為了他的養父,那會是他僅存的最後美好.”

源稚女微笑著閉上了眼睛,緩緩講述著他的計劃。

他的臉上寫滿了平靜,平靜到讓路明非沉默以對,那種壓抑感無形地擴張著他的胸肺,洶湧的漫入心臟。

“你已經不恨他了嗎?”

“恨不起來啊.”

源稚女輕聲道,“我們是親人啊,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們兩個是絕對的親人啊,天下有什麼事情比他是我哥哥我是他弟弟這件事更重要呢?沒有的.”

“可他似乎並不這麼認為.”

“沒辦法.”

源稚女忽然笑了,笑容如落櫻般明豔,“他是個笨蛋嘛,堅持正義的人都是笨蛋,這世上哪有什麼正義呢,那些只是成年人編出來騙孩子的詞語罷了。

可他卻信了,為了堅持別人的正義他甚至寧願捨棄一切.”

路明非凝視著源稚女的眼睛,輕聲道:“我記得,你之前說過你還是恨他的,因為在你最絕望最虛弱的時候,這個世上最該跟你在一起的人卻用刀刺穿了你的心.”

源稚女無聲而笑,豔麗而明媚,他今天化著淡妝而來,眉宇之間介乎於風間琉璃與源稚女。

“是啊,我應該恨他的,這世上有什麼正義能凌駕在至親之人的頭上呢?總該有那麼一個人,你會願意為他捨棄公理與正義,即使與全世界為敵都在所不惜,這種感覺,路君你一定明白的吧?”

他的目光有些迷離,似乎想起了某些往事。

“我記得路君你說過,你也有一個弟弟,無論他做什麼你都會原諒他,其實我哥哥也是的。

小時候無論我做了什麼,他都會原諒我,只是這一切在遇到那個男人後漸漸變了。

所以我不怪他,因為我已經知道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誰了。

我會殺死元兇,殺死他後,哥哥就徹底解脫了,再沒有人能束縛他的人生.”

路明非道:“看來你不害怕王將了.”

他猶記得源稚女第一次找上他和老大、師兄三人的目的,就是為了擊殺王將,或者說赫爾佐格。

後者早已成為了源稚女心中的夢魘,他無比渴望殺死他,也無比懼怕他。

源稚女含笑道:“在見識到他的真面目後,他還有什麼值得讓我們恐懼的呢?說到底,他也只是一個上不了檯面的小丑罷了.”

“我曾經因為未知而畏懼,但在目睹他的真面目後,我才知道原來他仍然是人類,一個企圖背叛族群的人類。

我對他再無恐懼,所剩的只有殺意與憐憫.”

“說的真好.”

路明非側頭望著漸漸升起的日出,輕笑道,“那麼,我答應你了。

真是個狡猾的傢伙,本來是想讓你繼續賭我贏的,結果居然反將我一軍.”

源稚女緩緩鞠躬:“路君,謝謝你願意遷就我的任性”“我可沒有遷就你的任性,另外,我也不保證事情真的會按照你的計劃進行.”

路明非道,“見過明君他們了嗎?”

“見過了,是群優秀的年輕人呢.”

“那也應該察覺到明君身上的氣息了吧?”

“……是【八岐】嗎?”

源稚女深深看了他一眼,“路君,謝謝你願意站在我們這邊.”

晨光洋洋灑落東京的街頭,櫻花無風飄落,在空中打著旋落在他們的肩頭。

“那今天的拜訪就到此結束了.”

源稚女微微鞠躬。

“你要去找我老大和師兄他們嗎?”

路明非忽然問道。

“……聽上去,似乎會是場十分有趣的重逢.”

源稚女愣了下,微微一笑,轉身向著路明非他們來時的方向走去。

“對了,問一下,你的人格問題……”源稚女停步,回首笑道:“已經融合了,我是源稚女,也是風間琉璃,我們互相接納了彼此,達成了自我和解,無論是哪一個我,都希望哥哥能幸福.”

路明非啞然,他站在半坡上望著源稚女漸漸遠去的身影,忽然又喊道:“你有沒有想過,象龜也有可能恢復了記憶!”

“我去見過哥哥了,在他的眼神中確認過了,但是很遺憾。

照顧好繪梨衣,她也算是我的妹妹了,我走了.”

源稚女背對著他揮了揮手,在身邊女孩的陪同下消失在了這個清晨的晨光中。

路明非目送源稚女消失在街道盡頭,心想真是毫無保留的愛啊,沉重到讓人望而生畏。

可如果說象龜心中還有那個如父親一樣的男人,稚女你的心中,又還剩些什麼呢?你才是那個真正一無所有的人啊。

為什麼這樣的你,卻反而想去照亮別人的世界?…………源氏重工。

天台的醒神寺。

源稚生眼中醉意朦朧,他喝了太多酒了,多到連皇血都扛不住的程度,搖搖欲墜。

櫻跪坐在他的身邊,什麼也不說,就只是為他斟酒。

源稚生一邊喝酒一邊漫無目的地胡思亂想著。

他猜每個人在世上都會扮演很多角色,有些角色相輔相成,有些角色卻旗幟鮮明地敵對著,每個人都會在某些時候面臨抉擇,那是不同身份間發生碰撞的產物,無法調和,不可迴避,他們必須做出選擇,併為此支付代價。

正如很多年前的他,在正義的夥伴與兄長之間選擇了前者,自此他失去了曾互相依靠的稚女,卻獲得了斬斷一切的勇氣,無論是面對誰都能持刀斬下的勇氣,因為他已經為正義支付了最昂貴的代價。

中國有個詞語叫做大義滅親,連最親密的人都無法動搖你握刀的手,那麼誰還能質疑你堅守的正義呢?除了……你自己。

源稚生目光迷濛,他從未質疑過自己的選擇,因為這就是他從小就在貫徹的正義啊。

當你將一份理念貫徹在心底十年二十年,你質疑它就像質疑你過去所堅守的一切。

恍惚間,他彷彿又回到那個悽惶的雨夜,那些用女孩身體制造的蠟像默默地站在地下室深處,惡鬼般的弟弟在灌滿了化學試劑的浴缸中哼著歌操作。

那一刻,源稚生被鋪天蓋地的絕望吞沒了。

對他來說,從那一刻開始,那個管他叫哥哥的男孩已經死了,只剩下魔鬼把弟弟的軀殼作為衣服來穿,他必須殺了那個魔鬼!可當他真的將刀鋒刺入弟弟的心臟時,降臨在弟弟身上的魔鬼突然消失了,那個曾經乖巧聽話的稚女又回來了,在他懷中迷茫而欣喜地說哥哥你回來啦,可他分不清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他只能咬著牙擰動刀柄,呼嘯的血泉從弟弟的胸口湧了出來。

他有時會想,如果最後一刻他面對的是魔鬼的反撲,而不是稚女欣喜的問好,他的心會不會好受很多?這樣他殺死的就不是稚女了,他殺死的是佔據稚女軀殼的魔鬼。

可這樣的自欺欺人好像沒什麼用。

這幾天他一直沒怎麼休息過,一入睡就會重複著一個噩夢。

夢裡他回到了雨夜的小鎮,滿世界都是落雨的沙沙聲,他站在幽暗的井口前,稚女躺在井底,睜大著失去了光彩的眼睛,似乎在質問他為什麼要拋棄自己……“櫻.”

源稚生突然叫了櫻的名字,“如果有一天……殺死我才能拯救整個東京,你會動手嗎?”

櫻歪著頭,還是沒說話,可那雙平靜如湖面不起一絲波瀾的眼睛卻好像道明瞭一切。

“如果是全世界呢?”

源稚生加重語氣道,“我想聽你真正的想法.”

“我是女人.”

櫻平靜道。

源稚生目露惘然,這是什麼答案?“女人有時候是感情用事的生物,所以我會帶著少主您一起逃.”

櫻的語氣依舊毫無波瀾,彷彿在說著與她無關的事。

“……逃到哪去?”

源稚生下意識問。

“不知道,不過如果殺死您才能拯救世界,那您一定會成為很多人的目標,所以我們必須逃.”

“為什麼……不乖乖等死呢?就算逃到了最後,世界也會迎來毀滅,這一切根本毫無意義.”

“死亡是很可怕的事情,請大家長慎言.”

“櫻……你以前是殺手吧?”

“正是因為是殺手,所以我才能意識到死亡是很可怕的事情.”

櫻輕聲道,“如果人死了,就再也見不到想見的人和想見你的人了。

逃跑的路上我們可以走一遍曾經走過的路,去見想要見的人.”

源稚生怔然當場。

想見的人和想見你的人?“大家長又在想您的弟弟了嗎?”

櫻問道。

“有這麼明顯嗎?”

源稚生低聲道。

“大家長已經和曾經不一樣了.”

櫻繼續說道,“如果讓現在的您回到過去,我想您一定刺不出那一刀了.”

“為什麼這麼說?”

源稚生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因為繪梨衣小姐,你對待繪梨衣小姐的態度已經改變了.”

源稚生默然,他知道櫻指的是這幾個月他帶著繪梨衣走出源氏重工的事情。

他有時候還會想,如果當年自己能早點發現弟弟是鬼,在一切罪孽還沒發生前就發現了弟弟的異常,那自己是不是就不用對他出手了?他大可以將稚女控制起來,就像繪梨衣一樣,雖然會失去自由,但起碼能活下來。

可是太晚了。

可是人生沒有如果。

源稚生忽然有種驚醒的感覺,原來他並不想自己所想的那樣堅定,他並非對當日的決定毫無半分質疑,他想了這麼多種假設,難道為的只是尋求心理慰藉,讓自己好受些嗎?也許他還在尋找另一條道路,一條能夠平衡正義的夥伴與兄長這雙重身份的道路。

源稚生仰頭望向晨光落入人間的一幕,沉默了許久。

他低下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憊,彷彿壓抑了幾天幾夜的疲倦一下子爆發了出來,世界又滿是雨落的沙沙聲,他無力再去思考什麼,只想沉沉的睡去,即使會在夢中再次見到死去的稚女。

“櫻……你還在嗎?”

“在的,大家長.”

“其實前些日子……我做了一個有關你的噩夢.”

“我?”

“對……是你……夢裡的你從東京塔上跳了下去,像是櫻花般墜落,我捂住耳朵,閉上眼睛,不敢去聽,也不敢去看……”“這樣啊,真的是場噩夢呢.”

“櫻……”“怎麼了?”

“你還在嗎?”

“在的.”

“櫻……我有些困了.”

“那就請您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可能還會做噩夢,能麻煩你就這樣坐在我身邊等我醒來嗎?”

陽光彷彿從高天之上緩緩沉降下來,化作無數道瑰麗的金色光柱遍佈東京這座城市。

原本海潮般平鋪在城市上空的烏雲被刺破的支離破碎,幾十秒後,厚重昏暗的雲層被黎明的曙光徹底驅散。

晨光從天而降。

櫻跪坐在地上,讓源稚生枕在她的大腿上,她在晨光中俯身輕語,陽光勾勒出她纖細高挑的輪廓,恍若身披彩霞,她伸出纖細修長的手,悄然與源稚生的掌心相合。

“請好好休息,我不會離開您的.”

在那洶湧如潮的睡意下,源稚生闔上了眼睛,在女孩的懷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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