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京的新年,白茫茫滿是厚雪,人們的腳步並沒有被嚴寒阻礙,到處迎來送往,紛紛擾擾,好不熱鬧。

作為擅長預言的大族,產屋敷家自然也不能免俗,大晦日當夜,一向滴酒不沾的家主像是心有鬱結,在勸告下喝多了酒,熏熏然醉倒了。

“家主大人.”

少女看過來,有點擔憂地問道:“您要先去休息嗎?”

“不必.”

男人抬起手,在半空中一揮,將周圍奉承的人稍微趕退,才看向她,眸中帶笑:“你方才喝了什麼,桂花釀造的酒嗎?”

“是的.”

她點頭,見家主一臉感興趣的神色,便拿起酒杯湊近了些:“這是我和少主一起釀的.”

“嗯.”

男人俯身靠近,灼熱的氣息掃在她的臉頰上,目光灼灼地看著她:“葵.”

被這樣呼喚的少女一愣,握著酒杯的手一抖,險些將酒水都灑出來。

男人不再說話,立即和她拉開距離,少女盯著酒杯出了好久的神,又回頭看著歡笑嬉鬧的人群,有點落寞地低下頭。

這樣好的酒,哪怕少主大人在這裡,也沒有辦法享用。

“我喝醉了.”

家主捏了捏額角:“是該聽你的話去休息……”說罷,他站起來,問她:“送送我嗎?恰好……有一件事該和你說了.”

她是個好孩子,聽見這樣的話,哪怕惶然窘迫,也立即站了起來,恭敬地跟在他的身後,二人一同離開大殿,外面明月當空,繁星似海,男人腳步一頓,側眸看她,嘴唇動了動,好半天又把話都嚥了回去。

本來是想慢慢走的,但外面的風太冷了,他擔心她受寒風襲擾,便不捨地加快了腳步。

燈籠高掛,室內點著暖香,兩個人一前一後踩在燈芯草蓆上,就看見烏髮少年坐在暖爐旁邊。

他像是已然等了許久,面色慘白,毫無血色,聽見腳步,幽幽地望過來。

“父親,葵.”

在這樣的天氣要他出門,實在是難為了他,說話的嗓音都在發顫,少女心疼得要命,三兩步跑到他身邊,滿眼擔憂:“少主大人……”“你怎麼出來了?”

家主擰起眉,見少年狼狽咳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輕輕嘆了口氣,扯了一張毯子將他裹住:“你在這裡也好……今夜,我便要將預言的結果告知她了.”

這口中的“她”是誰,自然不言而喻,羽生葵看了家主一眼,又看看無慘,見他臉上沒有半分喜色,便也隱約有了猜測,下意識扯住無慘的袖子,露出驚惶不安的表情:“家主大人,我、我,我不想聽.”

二人相依相偎,一個神色冷硬,在這樣的雪夜前來,病骨不肯彎折,一個淚光漣漣,扯著意中人的袖子,滿臉哀慼地看著他,產屋敷家主不由得生出一種棒打鴛鴦的罪惡之感,好一會都無法開口。

“求您了,嗚……”哪怕是再硬的心腸,也會敗在這樣的眼淚之下,男人靜默良久,想起那樣嚴重的後果,才終於別開眼,不忍地說道:“葵難道想遭受神明的厭棄嗎?”

她哭聲一頓,男人接著勸她:“你那位意中人……”“父親.”

少年咳嗽著打斷了他,蒼白的手掌搭在她的腦袋上,安慰小狗般愛撫了幾下,低頭看著她:“我再和父親說說話,你一會再過來.”

她沒有半分猶豫,提起裙襬,從這裡逃了出去。

鈴鐺聲漸遠,好一會,產屋敷家主才看向自己的兒子,緊緊皺起眉:“無慘,你這是想做什麼?”

“父親……”一向清冷自負的少年,此刻聲音顫抖,語氣哀求:“我們兩心相悅,您知道的.”

“……”看見兒子這副模樣,家主呵斥的話也說不出來了,他只是嘆氣:“無慘,你已然年近二十,縱然兩心相悅,又能如何?”

誰都知道,產屋敷家這位孱弱的嫡子,是沒法活過二十歲的,難道真的要為了短暫的相伴,讓她付出惹怒神明這樣大的代價嗎?少年低著腦袋,久久不曾言語,肩膀顫抖,咳得劇烈,再次抬起頭來時,竟然滿臉是淚,目光哀求。

“父親……我這一生,從未有過什麼暢快的時刻,也從未想要擁有什麼東西,求您了,我蒼白貧瘠的一生……咳、咳……”“我已經寫好了信,待到人日節,便會帶她去參加白馬節會,麻倉葉王也會出席,到那時,我相信,只消她看一眼,命中註定的意中人終會將她打動.”

產屋敷家主頓了頓,想著長痛不如短痛,於是便硬下心腸,接著說道:“此事無可轉圜.”

“果真無可轉圜嗎?”

他問。

“天意不可違.”

家主看著他:“無慘,你理應明白這其中含義.”

多少次,他帶著愛子求醫問藥,卻不得解脫。

“我知道了.”

他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那般,嗚咽著哭,像個絕望無助的孩童。

家主嘆氣,倒了杯暖茶塞進他手裡,語氣也柔和下來:“這樣的雪夜,你又何苦來這一趟.”

“父親,我不甘心.”

少年捧著茶,手劇烈顫抖起來,茶水將他的手打溼,家主低頭看了一眼,想伸手接過,卻被他哭著躲開。

“但是這樣不甘心的時刻,已然伴隨了我的一生,但凡是好的東西,都是不屬於我的,我該習慣的,我該明白的.”

他這一番話說的家主又痛又憐,也忍不住紅了眼眶,在愛子終於釋然,將茶遞過來的時候,家主滿懷欣慰地一口飲盡。

只是短短一瞬,他便嚐出其中有異,瞪著雙眼看向自己的兒子,卻沒有言語,而是用盡最後的力氣,將腰間的一串鑰匙扯下來,一邊七竅流血,一邊將鑰匙塞進少年的懷裡。

“這是、家主、的……”後面的音節漸漸模糊,男人倒在地上,已經沒了氣息。

產屋敷無慘愣愣地看著手中的鑰匙,看了許久,直到細碎的鈴鐺聲響起,梨香撲面而來,他才慢慢抬起頭來。

她面色蒼白地看著他:“少、家主大人,他怎麼了?”

“哈、哈哈、哈哈哈……”少年不理會她,只是盯著她笑,笑得聲嘶力竭,滿臉是淚,家主的屍體還躺在他腳邊,血流如注。

又有冷風颳過,簷下燈籠晃動,光線明滅起伏,詭異而又驚悚。

羽生葵是真的被嚇到了,下意識退後兩步,產屋敷無慘立即止了笑,直勾勾地瞪著她:“你怕我?”

少年烏髮凌亂,眼尾通紅,衣襟上滿是被他咳出來的鮮血,狼狽而又妖魅,好似一隻豔鬼。

她怔怔看著他:“我、我不怕的.”

少年又笑,兀自咳了一會,終於從瘋癲的狀態中走出來,看向她,問道:“是你給父親下的毒?”

“……毒?”

她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家主,像是這才反應過來他是怎麼死的,眼淚頃刻落下來,搖著腦袋往後躲:“我沒有!”

“諒你也不敢.”

少年胸膛劇烈起伏著,朝她招手:“過來.”

羽生葵讓系統遮蔽了自己的嗅覺,才慢吞吞挪過去,伏在無慘的膝蓋上,聽他準備怎麼收場。

“我病重,活不了多久了,他們害死父親,就是想謀奪產屋敷的家主之位.”

少年抬起她的臉,說道:“下一步,他們便要陷害我,令我罪名加身,不能幫父親復仇,再加害於你……從今往後,唯有我們二人彼此相依了.”

“只有你聽話,才不會落入別人的圈套.”

他輕輕說。

“葵知道了……”她惶然不安地扯住他的袖子:“葵都聽大人的.”

……大晦日,七竅流血而死,產屋敷家主死得慘烈,新年的喜慶盡數化作了沉痛的哀慼,至於兇手,目前還沒有頭緒。

沒有人懷疑無慘和葵,即使他們是最後與家主獨處的人,但一個病弱難行,一個又柔弱稚嫩,皆是依附在那顆大樹上的藤蔓,家主死了,最難熬的便是他們,他們實在沒有理由將自己的靠山推倒。

葬禮上,少女穿著黑色的和服,哭得肝腸寸斷,剛剛繼任了家主之位的少年坐在她身側,緊緊握著她的手,神色冷厲。

他的父親有幾個兄弟,父親死後,他們變得不再恭順,話裡話外,都在讓他讓出家主之位,安心養病,但無慘哪裡甘於將權利交到別人手裡,更以己度人,認為一旦他落入下風,那些叔叔們就會立即殺了他,不留後患。

是以,少年日夜防備,殺心漸起。

將大家都聚在一起的葬禮,就是動手的好時機。

刀劍襲來,人血散落一地,誰都想不到剛剛繼任的家主竟然如此狠厲,還沒有站穩腳跟,就立即向家人舉起了屠刀。

羽生葵還是第一次見這種場面,哪怕是黑衣組織的首領,也不會在她面前殺人。

她暫時還不能適應,只能裝作慌張害怕的樣子,躲在無慘身邊。

死了不能讀檔,她可不想重來一次。

但是腦中的系統急得大叫:【主人!主人!不能讓產屋敷的血脈斷絕,因為一千年後有個角色是他們的後代,如果重要角色缺失,我們的任務也會失敗!】“……”羽生葵皺眉:【能開痛覺遮蔽嗎?】系統:【可以!】【麻倉葉王在哪?】她又裝作害怕的樣子亂跑:【把我跑路的速度調快,再帶我去找那傢伙。

】英雄救美就拜託你了,葉王!山雪再厚,也蓋不住漫山的血,少年看著她的背影,雙眸眯起,稍有不悅,卻沒有半分擔憂。

刀劍無眼,若是她死了,也只能怪她自己識人不清,不知道該向誰祈求庇佑。

許是蒼天也可憐這一山的亡魂,傾然下起了瓢潑大雨,少女抱著一個嬰兒奔跑在山野間,後面還墜著幾個劍客,她漸漸脫力,摔在地上,額頭被劃了一道,滲出血來。

她哭著站起來,懷裡的嬰兒也在淒厲地哭喊著,她略有點無措地低頭看了看,腳下一滑,又往前摔去。

一隻如玉的手扶住她,少年聲音清越,語氣平靜:“小心腳下.”

說罷,他轉身便走,對遠處追來的劍客視若無睹。

“……”這也是個狗人是吧。

她連忙追上去,跪倒攔在他面前:“求您救救我!”

羽生葵:【給我打光。

】少年一頓,低頭看,許是外裳丟了,她身上只留著單薄的唐衣,被雨淋溼,仰頭看著他,琥珀色的雙眸浸滿了水,像是羽翼殘敗的蝶,但周身光華流轉,又像是遺失羽衣的神女。

面對她的哀求,他始終沒有作聲,不多時,劍客們追到眼前,少年彎腰,將傘降下來,遮在她的身前。

劍客們威脅的聲音響起,少女躲在他的身後,視線裡只有一截潔白的狩衣,和輕輕的唸咒聲,產屋敷少主傾力培養的暗衛,在他手下,不過一息。

這座山頃刻安靜下來,除了雨聲,再沒有別的聲音,待到她抬頭時,救她性命的少年已經離開,只留下一把青鯉蛇目傘。

傘柄上刻著清秀的小纂:麻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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