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晌沈觀裕如約而至去了柳府拜訪柳亞澤,柳十分客氣,並邀請沈入書房敘話,對沈的請求也表示盡力而為,並希望與德高望重的沈府能夠長久友好的交往下去云云。

訊息自然是好的,而這都已經是後話。

因為沈宓從曜日堂回來後,就得打點著明日隨駕去圍場的事情。

沈雁雖然被解了禁足令,但下晌並沒有出去,因為她還惦記著把荷包繡好,掛上沈宓的腰間,讓它也去皇親貴族們面前威風一把——其實這是其次的。

主要是她回想起自己前世從華府繡娘手上學會了一手手好繡藝之後,給舅舅舅母表姐表弟都做過衣服鞋襪,卻從來也沒有給父親做過任何一件東西,哪怕一個荷包一個扇套。

她希望自己能夠在這次他的出行上,稍稍地為他恭獻一分力氣。

當然,早逝的華氏更沒有得過她的東西,但是將來也會有的。

她和父母親,還有一輩子相處的時間。

她在荷包上繡的是兩隻仙鶴,一隻低頭飲水,一隻引吭高歌。

繡的雖不叫出神入化,但對一個不必以此謀生的大家閨秀來說,還是算頂好的了。

晚飯後一家三口都聚在正房裡看沈宓試新衣的時候,華氏便拿著這仙鶴前後左右反覆地看。

末了問:“真是你繡的?”

沈雁重重點頭,還伸出細嫩的五根手指:“您看,把我手指頭都快紮成蜂窩了,才繡出來的。

衝著這份上,母親一定得讓父親掛我做的荷包.”

華氏再看了會兒那對仙鶴,針腳勻稱,色澤過渡又十分自然,而且荷包縫合得也很見功力,戴出去倒不算丟人,遂輕戳了戳她的前額,也不去深究她的手是不是真的紮成了蜂窩了,轉身將沈宓身上那隻華府繡娘繡成的荷包取下來,將沈雁這個掛上他腰間。

沈宓很高興,高高地拈起那荷包:“雁雁給父親繡包了?那我一定好好收著!”

華氏將一紮小面額的銀票塞到那荷包裡,又將他的印章放進去,輕睨他道;“別隻管得意,我給你放了五百兩銀票,雖說此去用不著買東西,但花錢打點著下人還是要的。

你仔細著,別弄丟了。

要是看到誰獵到好的狐皮或貂皮,也買一兩張,到冬天給雁姐兒製件大氅。

——記住,不好就不要.”

“天啊!”

沈雁捂起臉來:“我才這麼大點兒,您就給我穿毛絨絨的狐皮大氅?”

沈宓坐下來,傾身道:“怕什麼,京師冬天冷,穿那個暖和!父親給你弄件白狐皮的,到時候下大雪,你穿著那個藏在雪地裡,白花花毛絨絨地誰也看不到你,打起雪仗來贏面簡直不要太大!嘿嘿.”

沈雁哀怨地看了眼她的爹孃,仰倒在美人榻上。

閉上眼,眼前卻突然湧出前世裡九歲生日時,沈宓巴巴地南下到金陵,拿出件白狐皮大氅給她做賀壽的情景來。

那日其實離她的生日還有三日,她在棲霞山上的苦竹寺後園剪梅枝,一抬頭,他忽然就抱著個大包袱出現在前面古梅樹下了。

沈宓博學多才,溫柔謙和,還有副清秀端正的好相貌。

華氏當年與他可算郎才女貌,而沈夫人依然認為不論家世與相貌也還是沈宓略勝一籌,雖然這其中有偏執的因素在,可也能側面說明,沈宓其實條件是不差的。

可是那日的他衣裳雖然整齊,卻雙唇乾裂,鬍子茬兒也露了出來,最重要的是他眼裡的睿智與從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忐忑與侷促。

她當作沒看見他,從他身邊越了過去。

“雁姐兒!”

他踏著積雪追上來,攔在她前面,漫布著血絲的雙眼瞅了瞅她,又飛快地低下頭去,將手上的包袱塞過來:“你快生日了,我,我怕你冷,特地讓人做了這個。

你別,別怕,不管怎麼樣,父親,父親還是疼愛你的.”

他一緊張就結巴,這次也亦然。

可是她怒了。

她怕什麼?她什麼也不怕!她心裡有的,是恨!她一巴掌打落他遞來的包袱,手裡的梅枝也往他砸過去,“你有什麼資格說疼愛我?你還我的母親!”

她撲上前使勁地推搡他,表姐聞聲從寺裡跑出來,將她死死抱住,她就抬起兩腳去踩那包袱裡露出來白狐裘,直到把狐裘上踩滿了泥漿,又抬腳去踢他!她滿腦子都是母親靜靜而蒼白地躺在床前地上的情景,而他那個時候在哪裡?他直到母親死了一個對時他才回府來!扶桑告訴她,母親死前的夜裡他去過她的房裡,跟苦苦等著他回來的她獨處了半晚上,然後他們吵架,他一氣之下出了門!之後可憐的母親就服毒死了。

她在梅林裡號啕大哭,像瘋了一樣,他身上的錦袍與地上狐裘一樣被她踹出滿滿的泥濘印子。

淚眼朦朧中,她看見他呆呆地望著地下,抬起頭時,眼裡竟然也有水花閃爍。

表姐將她扶起來,摟住她冷冷地轉過身,直到離開了寺院,她一次也沒有回頭。

從那之後他再也沒來過金陵,也直到兩年後被舅舅送回沈府,她才又見到他。

“雁姐兒,你覺得我帶這枚玉珮怎麼樣?跟你做的荷包襯不襯?”

沈宓喜滋滋地拿著手上的玉在腰間比來比去。

沈雁把臉在軟枕上蹭了蹭,悶頭道:“好看,父親穿什麼都好看.”

沈宓眉頭糾結了,她怎麼跟哄小孩似的……翌日三更天沈宓就整裝出發了,沈雁依稀聽到動靜,但是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

據說她這對父母親自打成親之後就沒分開過,眼下沈宓要出城兩日,相互間必有許多膩歪話要說,她才不要跑過去當討厭的超級大蜡燭。

不過等到正房那邊又變得沉寂無聲時,她卻又精神抖擻地從床上爬起來,開了院門跑到前院正房,繞開扶桑她們值夜的外間,到了華氏臥房窗外,熟練地推開窗門,手腳利索地爬進了窗去。

華氏帶著困音看過來:“誰呢?”

沈雁踏著月光小碎步衝上床,嘿嘿鑽進華氏被窩,說道:“是美雁雁.”

華氏罵了句“臉皮真厚”,又伸手往她屁股上拍了下,哼哼彎唇翻了個身,接著睡去。

沈雁小的時候常趁著父親睡書房的時候這麼翻母親的窗,華氏早就見怪不怪了。

以至於有時候沈宓在書房孤枕難眠時偷偷跑回來,常常會被床上多出來的一個人嚇一大跳。

後來華氏嚴厲地禁止她這麼做了,但今夜沈宓出了城,這是可以被容許的。

沈雁與母親一夜好眠。

沈宓不在府的這兩日,二房裡顯得有些無聊,曜日堂這裡因著沈觀裕要去柳府,卻就開始打點起來。

沈觀裕在琢磨了半晚上之後,覺得既然得與柳府保持長久以往的關係,那麼身為沈府的鄰居、柳家的姻親的榮國公府,沈家就不能再這麼與之僵持下去了。

於是翌日起來,也囑咐著沈夫人找個時間捎幾色禮往顧家串串門。

沈夫人在這種事情上倒是想得開,沈觀裕與柳家這番走動要是拉開了兩府通交的序幕,華府的事情倒成了鋪路石,這於沈府來說反倒是大有好處。

這日下晌沈夫人就讓房裡人揀了幾樣要緊物事,往榮國公府拜訪榮國公夫人來了。

世子夫人戚氏聽到了這訊息,眉梢唇角俱是得意,她當沈家門牆真有那麼硬呢!這才過幾日,就不戰自敗拎著禮物登門示好來了?顧頌被打的事他們沒往外傳,可是坊內也已經知道了,堂堂榮國公府的小世子被沈家的小姐打了,這是丟臉的事,反倒是沈雁因為年紀小又是女子,打了人反倒有人幫著說話,這幾日她見著顧頌仍然青著的眼窩也覺窩囊的很。

沈夫人最後那席話卻更讓她窩火,如果說顧頌被沈雁打還只是小孩子間的矛盾,沈夫人那般給她臉色瞧,豈不是擺明了不把顧家放在眼裡?原本還想著要再找個什麼由子洩洩這氣,可榮國公夫人左思右想,反倒又勸著她把這口氣嚥了。

沈家也不是好纏的,顧家是得寵的新貴,沈家卻在京師有著百年根基,連皇上出去狩獵都不忘得給他們幾分臉面,叫了沈宓個當文官的伴駕,這種孩子間的事能小事化了的就化了了吧。

所以也就不吱聲了。

沒想沈夫人如今倒有了這番動作。

伸手不打笑臉人,當沈夫人在顧夫人的陪同下來到了長房時,街里街坊的,又當著婆婆,戚氏倒也不好再計較下去了。

連忙讓人端茶倒水,又喚人端冰盤,十分客氣。

沈夫人送了幾幅扇面兒給顧頌,她也都沒推辭收下了。

只是等她一走,戚氏便與顧頌道:“從今往後,可再不許與沈家的人一處玩.”

顧頌撥弄著那幾幅扇面,深深蹙起一雙料峭的眉,沉思道:“這整個麒麟坊裡的孩子,也就沈家的人稍稍齊整些。

旁的人,如何配與我說話?”

戚氏一口氣噎在喉嚨裡,半日吐不出來。

顧頌拿著那幾幅出自江南名士祝子秋手筆的扇面,倒是暴曬過幾個日頭之後,命人收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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