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註定無眠。

歷城城門外的京觀,那些猙獰而又死不瞑目的人頭,似乎正睜大眼睛,目光穿透城牆,看著裡面發生的一切。

歷城的府衙大堂內,劉益守面色平靜的坐在平日裡太守才會坐的主座上,腦子裡回想剛才的一幕。

他原以為,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之下,那些濟南郡的世家,會立刻放棄手裡的兵權。

只要這些人願意放棄兵權,那麼他將來就可以放這些人一馬。

沒想到,不見棺材不掉淚這句話,還真是什麼時候都管用。

如果你的刀不見血,那麼別人就會以為你不會殺人。

要說犯賤,這也真夠犯賤的。

“賢弟不是說今夜不讓大軍入城麼,怎麼這麼快就改口了?”

一身甲冑的於謹大步走進府衙大堂,看到劉益守一人獨自坐在那裡思索,忍不住揶揄了一句。

“滅掉邢杲大軍那晚你不在,當時看著源士康他們奮勇殺敵,我腦子就蹦出一個問題來,本來一直想不明白,結果今晚的宴會開了以後,看到這些人的表演,我就明白了.”

劉益守說完,長出了一口氣,沒有接著說下去了。

如果在他前世那時候,一個人在別的城市出了車禍,撞了人,那麼警察一個電話打到他另一個城市的家中,這事情怎麼也瞞不住。

可是邢杲老巢光州距離歷城可不算近,而且林太守帶著郡兵出征已經很久了。

如果邢杲佔據濟南郡,攻陷歷城,那他要怎麼把訊息順利傳遞到出征在外的林太守那裡呢?這可是在出行與通訊都非常不發達的古代,北魏的驛站系統,也被戰火與腐敗的朝廷給毀掉了。

那麼邢杲要把攻陷歷城的訊息傳遞給林太守,讓對方慌神,這裡頭還頗有些費周章,不確定性太大了。

邢杲到底要怎麼做到?這裡頭是不是很容易出問題?反覆思量,劉益守總感覺好像有什麼不對勁。

派信使一去一回好幾天過去了,難道戰局不會發生變化麼?就算是提前埋伏,也不可能埋伏很久的。

看到今日堂下有人猶豫不決,有人卻打死也不肯放棄郡兵兵權,劉益守就明白了,答案就是:濟南郡世家大戶這些人裡頭,確實有邢杲的內應。

這幫人跟林太守並不是一夥的。

要是這樣的話,那所有的問題都迎刃而解。

於是劉益守恍然大悟,邢杲的手法,乃是典型的打時間差,玩“天氣預報”,看起來神乎其神,魔術被拆穿後就不值一提了。

通知林太守歷城失陷的“信使”,早在邢杲偷襲得手之前,就已經上路了,等那些人到達外出的濟南郡郡兵大營時,按原本的計劃,邢杲已經偷襲成功。

至於會不會出現誤報,對於邢杲來說並沒有什麼關係。

如果邢杲偷襲成功了,相信濟南郡郡兵已經被消滅,就算是偷襲失敗,倒黴的也是城裡的內應,邢杲本人又沒什麼損失,這買賣完全可以做,風險為零。

然後林太守定然會派人回來核實,說不定此刻已經在路上。

等他派出的斥候看到歷城城頭變幻大王旗,一定會軍心大亂。

這裡頭就被邢杲打了個時間差。

之前劉益守以為這兩場戰役的時間相隔會有點久,林太守尚且有一線生機。

而實際上,邢杲幾乎是在同時謀劃兩場戰役,同步進行,不過前後腳的時間差。

到那時候,就是邢杲將濟南郡收入囊中的時候。

他和劉益守一樣,不是把林太守的郡兵教訓一下就完事的,他全都想要!所以事實擺在眼前,這歷城的世家大戶手腳並不乾淨,然而也都是人之常情罷了,畢竟邢杲勢大,為了一家老小,做個二五仔,很正常。

劉益守也很理解這種心情。

在這種大事上,並不存在界限分明的正義與邪惡。

然而為了這個,不讓佃戶們春耕,寧可讓他們餓死或者賣兒賣女也要硬挺著,這件事劉益守就不能忍了。

而且他認為,這樣的世家大戶,還是死絕了比較好一點。

畢竟,古代不會缺少世家豪族這種歷史特定時期的產物,既然這玩意不會禁絕,那把一些不聽話和亂搞事的“劣等品”除掉,也不算什麼吧?只當是為這個群體減減肥膘了。

“現在情況怎麼樣?”

劉益守平靜問道。

於謹看了他一眼,微微點了點頭。

“大軍以百人小隊為單位,將所有大戶人家都控制住了。

王偉正帶著人一家書房一家書房的搜信件。

按你的意思,咱們做事要做得像點樣子。

那些人的家眷和財物,沒有人動.”

本來於謹還想強調一下,不過他感覺劉益守這個人心思通透,不想做的事情就是不想做,不存在想不到的問題。

“兄弟們都辛苦了,這一次被判定為邢杲同黨的大戶,除了不要搞滅族,其他的按爾朱榮那邊分錢的規矩來吧。

青徐不是久留之地,等咱們找到一塊好地方,休養生息,再來從長計議.”

聽劉益守這麼說,於謹實在是不知道要怎麼接話,對方把要說的都說完了,他都感覺再搭腔都是多餘的。

“賢弟,我們這幫人一路走來不容易,你覺得,哪裡是風水寶地?”

這個問題,於謹一路上都在考慮,只是沒有什麼結果。

今天正好談起這個話題,一定要問一下。

“河北萬眾矚目,人多糧足,物產豐饒。

得之,即有爭奪天下的資本.”

劉益守走到於謹面前,壓低聲音繼續說道:“可是,好地方,競爭也大。

我劉某人自問何德何能,可以佔據河北?”

於謹面露苦笑道:“我最開始想的就是河北,只怕不給爾朱榮當狗,那是想也別想河北的事了.”

“可不是麼.”

劉益守嘆息一聲道:“說完河北,再來說關中。

關中原有八百里秦川,有四塞之固,易守難攻。

只是,自漢末以來,關中殘破兩百年,飽經戰亂,人煙稀少。

更有諸多胡酋,桀驁不馴。

氣候又是連年乾旱,民不聊生.”

劉益守記得,前世史書上北周到唐初這一段時間,關中出現得最多的字眼,就是“長安大旱”!十年起碼乾旱八年,剩下那兩年發洪水!關中從現在算起,到唐朝滅亡,都沒有解決關內糧食自給自足的問題。

要是去關中,自保無礙,但起碼得過二三十年的苦日子。

如果沒有被逼入絕境,劉益守不可能走這條路。

聽起來,於謹似乎興趣也不大的樣子。

“關中的情況非常複雜,我們確實不適合去關中,那是下下策.”

於謹有些疑惑的問道:“難道佔據京畿麼?”

京畿就是洛陽,弘農還有虎牢關,最多包括扼守南北東西要衝的滎陽。

這地方不能說不好,只是“王氣太足”,劉益守這小身板承受不起。

“那是元子攸的棺材,我可不去.”

劉益守擺擺手說道,他要是想呆在洛陽,當初還需要跑路麼?“青州地域狹長,易攻難守,不可獨存。

你看邢杲折騰了一年,至今也打不過濟南郡,就知道這裡進來容易,出去可就難了。

咱們在青州積攢民望與部曲,磨練行伍。

可是,這裡絕不是合適的安身之所.”

這個觀點於謹是認同的,正因為認同,才會感覺困惑。

這裡不行那裡不好,難道去幽州混?現在幽州的很多胡人部落蠢蠢欲動,去了那邊就難搞了!“有一個地方,原本是個絕地。

然而在特殊的對峙情況下,那裡卻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劉益守笑著說道,關於這個問題,他已經想得很明白通透了。

“哪裡?”

“壽陽!”

劉益守斬釘截鐵的說出兩個字。

“壽陽……是哪個壽陽?”

這個答案,有些出乎於謹意料,他原以為對方會說荊襄或者蜀地。

現在有兩個地方叫壽陽,都是被南梁所控制,而且是牢牢控制。

其中一個是原來大名鼎鼎的壽春城,因為避諱改名為壽陽。

這裡原本是兩國邊境,可現在北魏政局崩潰,各地混戰,官府權威形同虛設。

南梁趁機佔據了壽陽以北的很多地方。

另外一個,則是後來的揚州它現在短暫改名,由廣陵改壽陽,但是很快就會又被改回廣陵。

如果是後一個,那就幾乎是把刀架在蕭衍眉毛上了,揚州離建康咫尺之遙。

於謹覺得可能性實在是太小了。

“顯然是原來的壽春城,離合肥不遠.”

劉益守自信滿滿的說道。

兩國邊境麼?於謹若有所思。

如果是前二十年,待在這裡簡直找死!幾乎沒有一天安生的,蕭衍得了南齊的天下後,迫切要證明自己的正當性,唯有開疆拓土,才能彰顯權威。

那段時間,南朝對北魏的攻勢是一波接一波!但是現在麼,那就難說了,不確定性太多。

“賢弟是怎麼想的?”

於謹沉聲問道。

“南北對峙,局面已有一兩百年。

如今正是格局大變的關鍵時機,兄長認為,這一兩年之後,天下格局會如何變化?”

劉益守沒有回答於謹的問題,而是問了一個更直接的問題:蒼茫大地,誰主沉浮!“如果元子攸不瞎折騰的話,穩住魏國的局面,不難。

但南強北弱,已成定局。

未來十年之內,北方軍隊暫時無力南下,這是鐵一樣的事實.”

劉益守這話,於謹無法反駁。

北魏經過六鎮之亂,爾朱榮毀掉洛陽朝廷中樞,又是兩淮王爺投靠南朝叛亂,還有葛榮,邢杲之流,更不要說心向南朝的羊侃等人了。

別的不說,陳慶之都把睢陽城給破了,北魏現在要擔憂的是會不會亡國!哪裡有心思去尋南梁的晦氣啊!所以現實擺在眼前,經歷過這麼多糟心事的北方,暫時是沒有那個閒心入侵南梁的。

於謹仔細一琢磨,劉益守這餿主意乍一看是作死,實則經過了嚴密思考,非常穩妥“在壽陽,有幾個別處沒有的好處.”

劉益守伸出一個指頭說道:“第一個,我們背靠梁國,聽調不聽宣。

蕭衍不敢把我們怎麼樣,他反而要求著我們幫他看守大門。

而建康易攻難守,壽陽到那裡除了採石磯外,並無天險。

蕭衍敢動我們,我們直接去建康臺城找他討公道!”

瞧這話說得,劉益守那種不服皇權,天生叛逆的心思表露無遺。

於謹有點理解為什麼他不把元莒犁扶正了,因為劉益守根本沒把北魏皇族放在眼裡。

既然是這樣,他自然也不會把南朝的蕭氏當回事。

“第二個呢?”

“第二個嘛,壽陽位於中原的邊緣地帶,一旦我們羽翼豐滿,就看是南面機會多,還是北面機會多。

如果南面機會多,那就讓蕭菩薩好好去廟裡面唸經!其他的事情,咱們說了算。

如果北邊有機會嘛,那就問鼎中原,拿下洛陽與河北,奠定王圖霸業的根基。

無論往哪邊走,從壽陽出發都很便利。

在這裡可以匯聚八方資訊,便於我們觀察局勢,以待時機。

而北邊和南邊又不可能同心協力來對付我們。

所以這裡看似危險,實則穩如泰山.”

“第三呢?”

於謹已經有點動心了,壽陽這地方不錯啊。

“這裡,世家豪族不多,但周邊蕭衍的子子孫孫倒是不少。

他們作威作福,名聲極差。

咱們在此地精耕細作,與民休息,定然是歸附者無數,無人掣肘。

等咱們發展起來了,蕭衍的那些子孫輩估計會來找事,到時候,正好給蕭衍找點樂子。

不鬧騰哪裡有糖吃呢?你說是吧?”

於謹跟北魏皇族打交道極多,雖然裡面也有一些人才,但更多的則是元子攸的低配版,做大事惜身,見小利忘命,那種人物,劉益守一隻手就能打一群。

周邊都是這種鄰居,想想都美滴很。

用一句通俗的話來說就叫:人傻錢多速來!“不過還有個問題,蕭衍如何會把我們安置在如此要害的邊鎮呢?”

於謹還是想不通這一點。

好地方,大家都不瞎,眼睛看得到。

壽春城那是大名鼎鼎,它只是把名字改了一個字而已,城池可是一塊石頭都沒有搬走的!如果沒有必須的理由,蕭衍又不是傻子,他怎麼會把北朝叛逃過來的軍隊安置在這裡呢?“其實,咱們要如何左右逢源,那才是真正的大難題。

去壽陽,我已經有了全盤計劃.”

劉益守轉過身來,一臉肅然看著於謹問道:“當初,若是你我跟著爾朱榮,憑藉你我的能耐,想必此刻已經飛黃騰達。

不必擔心朝不保夕,更不需要將來在夾縫中求生。

你後悔過麼?”

“怎麼說呢?”

於謹拍了拍劉益守的肩膀,咧嘴一笑道:“跟權勢大,腦子又蠢的人在一起,總是會感覺不舒服啊。

你看著那些蠢豬一個個在你面前得意洋洋,有事你又不好跟他明說,還得防著因為你太聰明而被蠢豬所妒忌,像小媳婦一樣小心翼翼賣笑臉。

這種日子啊,過得很憋屈。

我已經蹉跎了十年,不想再這麼憋屈下去了。

正如你常說的,浪一浪,不也很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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