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裡的房屋如果有人住,定期打掃,那麼哪怕過十年再看,也比當初舊不了多少。

但是如果是沒人住,三年房子就要塌。

當劉益守潛入廢棄了的尹卯固小城,就看到這裡已經植被生長,斷壁殘垣,看起來已經不知道廢棄了多少年,往少了說,二十年是有的。

當初劉宋還是劉裕當皇帝的時候,北魏派名將叔孫建領兵南侵攻略青徐,劉義符和檀道濟率兵抵抗,擊退了叔孫建。

然後檀道濟帶兵反擊,被青徐的刁雍,率領流民軍團在尹卯固這裡死死抗住,不得不退兵,之後就是劉裕駕崩,南朝劇變。

歷史的滾滾潮流,在尹卯固這個“偏僻”的軍事要塞留下一個小小的註腳。

結果離北魏孝文帝駕崩僅僅幾十年後,就見這裡已經成為廢墟,周邊河南四鎮之一的碻磝城,都被本地世家勢力逼迫得不敢出城。

足以見得北魏不僅民生凋敝,軍備廢弛,甚至連當初善戰敢戰的“榮光”都已然遺忘,這樣的國家,不滅亡才是真見鬼。

看著眼前的一幕,地上遍地雜草,喬木的背陰處,也長出了蘑菇,甚至遠處還能看到一隻灰色的小野兔在吃草。

“宮闕萬間都做了土,唉!”

劉益守一聲長嘆,忽然感覺好像有點不對勁,身後的草叢裡,有“沙沙”的聲音。

他不動聲色將手按在佩劍劍柄上,靜悄悄的轉身,慢慢朝著草叢而去。

有一隻女人的腳露在外面,草鞋包著麻布,裡面不知道塞著什麼雞毛鴨毛的,還破了一個小洞。

“出來吧,我看到你了!”

劉益守將劍回劍鞘,站在原地沉聲說道。

聽到他的聲音,那隻“草鞋”卻伸進了草叢裡,完全是在自欺欺人。

“出來吧!”

劉益守撥開雜草,就看到一個年輕女人將竹簍放在胸前,遮住自己的臉,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看她的手都凍紅了青筋暴起,大概一半是因為冷,一半是因為害怕。

“不要殺我啊!我不知道是大戶的領地,我就是摘了點野菜,採了點蘑菇,我不是有意的!”

年輕女子嚇得尖叫起來。

“起來吧,地上冷.”

劉益守解下身後的紅色大氅,丟給那女人說道:“起來說話,我不是世傢俬軍.”

年輕女子站起身,看到劉益守俊朗非凡的模樣,還把自己的大氅丟給自己,看起來也確實不像是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世傢俬軍做派。

如果被那些人抓到,長得漂亮的女人,會被先x再殺,特別漂亮的會被抓回去當營妓,或者獻給世家大老爺。

長得醜的,現在就給一刀,屍體都懶得埋,直接扔路邊上。

年輕女子將竹簍背在背後,端詳起劉益守來,不得不說,這是她見過最好看的男人,沒有之一。

她在看劉益守的時候,劉益守也在看她。

相貌清秀,不過離自家後院那些妖精們還有點距離,典型的農家少女,臉上都是被寒風吹出的那種腮紅。

賈春花雖然幹活多,不過平日裡還是很注意保養的。

這一位就不是了,她想保養也沒有條件保養。

“你叫什麼名字,為何會在這座廢棄的城池裡呢?”

劉益守好奇問道。

可能是看出對方並無惡意,那年輕女子說道:“奴名叫阿桃,你叫我阿桃就行了.”

對於女人,劉益守也算是“見多識廣”了,從很多微末的細節,就能看出這位不像是雲英未嫁的未出閣少女,而是一位已經嫁人,早就知道男女之事是什麼滋味的年輕婦人。

“剛才,你為何會懷疑在下會殺你呢?”

劉益守看著阿桃的眼睛問道。

魔鬼藏在細節裡,劉益守覺得阿桃剛才的反應,大有問題。

“濟南郡的山川湖泊,池塘樹林,都是世家的,我們就是砍柴也要交稅,要不然世家豪強的私軍就能將我們隨意打殺處置。

我也是頭一回走這麼遠,聽說世家的人從來不敢來碻磝城這邊,這廢墟又沒什麼人駐紮,應該比較安全.”

阿桃不好意思的說道,在得知劉益守並無惡意的情況下,她的言語也多了很多。

劉益守的“官威”,都是擺給世家看的,對於普通百姓,他從來不擺架子。

“是不是你們交稅,他們就給你們開個證明,讓你們在他們的池塘裡捕魚,在他們的樹林裡伐木,對吧?”

“對啊,你為什麼連這些都知道啊!”

阿桃十分驚訝於劉益守的“博學”,或許在她看來,這些巴掌大的事情,也是了不得的“秘密”了。

劉益守擺了擺手,繼續問道:“你家應該是自己有田,僅夠餬口。

而濟南郡這邊的世家,一直在逼迫你們賣地,對不對?”

聽到這話,阿桃更驚訝了。

如果說之前那些事情稍微打聽一下就能知道,這些就是她們家自己的事情了。

沒想到眼前這位俊朗得不像話的男人,從自己的隻字片語中就能判斷出這麼多的事情。

“確實如此……這位郎君,你怎麼什麼都知道啊,太厲害了!”

阿桃眼睛裡恨不得都有小星星蹦出來。

“我猜,世家佃戶的田租,其實不一定比官府收你們的高,是吧?濟南郡這邊官府收的租子,應該比世家佃戶要重.”

劉益守微微皺眉說道。

這下可真說到阿桃心坎裡了。

她嘆息道:“誰說不是呢,我們這邊佃戶只收六成,但是有田的,官府收地租要收八成!我爹都在猶豫要不要把田賣給那些大戶.”

這就是典型的地方勢力完全控制了地方行政,然後借用朝廷的名義配合世家執行土地兼併。

那些自耕農在賣完田成為佃戶後,世家將田租由六成變為八成,一句話的事情而已。

濟南郡林太守的手腕很騷啊!劉益守忍不住在心中感慨。

他們完全壟斷了周邊山林沼澤池塘,就把田留給自耕農。

可是人要活著,不是靠地裡那點收成就夠的,還需要其他的副食,燃料(木柴)等等。

靠著壓迫自耕農的生存環境,逼迫他們成為佃戶,進行緩慢而持續的土地兼併。

濟南郡這邊的手段,比東平郡那些簡單粗暴,最後被吊死在旗杆上的世家老爺們要高明多了!“今天耽誤你採野菜蘑菇,回去估計你不好交代。

這樣吧,你跟我回一趟東阿城,我派人送一點米到你家,順便給你報個平安,怎麼樣.”

劉益守笑著說道。

阿桃有些猶豫,但是心裡直覺上認為劉益守如果要對她做什麼,似乎在這裡就能進行。

而且對方長得那麼好看,應該是不缺女人的吧,犯不著對不對?她鬼使神差的點點頭道:“好吧,但是你一定要派人去我家裡報個平安,我爹我弟都會擔心的.”

這小娘子很樸實,家族裡的兄弟姐妹情分,也不像是世家大戶那麼淡漠,有些人甚至天天盼著自己兄弟和父親早點死呢。

兩人從廢棄城池的“大門”走了出去,之前劉益守是翻山進來的,從大門走出去後才發現,這座要塞依山而建,西面是黃河,東面就是濟水,山下就是年久失修的官道。

在當年,是個很了不得的地方,與碻磝城互為犄角,戰略地位不可小視。

這裡跟碻磝城聯動,形成了一道兵勢上的“閘門”,封鎖了這年頭膠東進軍河南的必經之路。

劉益守忽然有個想法,當年刁雍在這裡給了檀道濟一悶棍,自己能不能在這裡給邢杲一悶棍呢?進去的時候是一個人,出來變成兩個人,王偉看得劉益守身後還跟著個年輕女人,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

有的人,他就是什麼也不做,都有女人要撲上來。

難道說的就是劉益守這種麼?現在還孤身一人的王偉,忽然覺得這狗糧很難吃。

……“叔父,上次被高氏兄弟打得傷筋動骨,士卒們都不願意再出兵南下,他們想去河北找高氏報復回來.”

眾將都走後,爾朱兆苦著臉對爾朱榮說道。

其實這只是事實的一部分,而另外一部分則是,上次死了太多人,讓活著的心有餘悸。

他們在洛陽已經撈夠了,想留著命好好享受。

以前出征是因為感覺跟著爾朱榮很安全,不會怎麼樣,反正閒著不也閒著麼?而被高氏兄弟暗算的事情讓他們認識到,只要是人,那就是會死的,千萬不要認為自己強無敵。

反正已經撈夠了本錢,何必繼續上戰場玩命呢?“那你覺得應該如何?”

爾朱榮不動聲色問道。

“我覺得……”爾朱兆猶豫了半天,終於把心中想的說了出來:“我們讓元天穆去河北,收攏葛榮麾下舊部,讓他們戴罪立功。

這些人之前被我們赦免,但是並無一寸功勞,想來也是心中惴惴不安。

如今給他們一個機會,這些人一定肯出死力。

然後我們跟自家的那些軍頭們好好商量商量。

如果元天穆都擺不平,那隻能我們出馬,想來士卒們就沒什麼怨言了.”

這個餿主意……不得不說,還有那麼點意思。

很顯然,以爾朱兆的豬腦,是想不出這種的。

爾朱榮也懶得去管侄兒招募什麼幕僚,他略一沉吟,就覺得此事似乎可行。

元天穆畢竟是元氏出身啊!自從孝文帝頒佈法令,五服以外的,不享受國家供奉。

此後元氏族人,就分成了親宗和疏宗兩派。

而且從趨勢看,定然是五服以外的越來越多,疏宗的力量越來越強!這些疏宗元氏,都是巴不得孝文帝一脈快點死光的,元天穆就是疏宗中的疏宗!他甚至都不能算是北魏皇帝的血脈!他的先祖,跟拓跋什翼犍是兄弟。

所以對於元氏皇帝,元天穆是巴不得他們早點死的!但對於魏國的存在,元天穆是希望它存在越久越好的!擊退梁軍北伐,元天穆的積極性,比爾朱榮要高多了。

讓元天穆領兵,鎮守洛陽,以為先鋒,並無不妥。

招募河北葛榮舊部,消耗梁軍實力,更是妙招。

“如此,我便與元天穆說吧,應該問題不大.”

爾朱榮嘆息一聲說道。

他的心中產生了一個惡念:既然梁軍如此勇猛果敢,那麼將費穆賣給梁軍怎麼樣?費穆也是名將,而且善於守城。

讓費穆跟陳慶之拼個你死我活,等梁軍把費穆給做了,自己再出面收拾殘局,似乎……還挺不錯的?爾朱兆離開後,爾朱榮眯起眼睛,心裡盤算著利弊。

……小娘子阿桃被嚇壞了!當然,不是有人要對她做什麼,而是偌大的縣衙大堂裡,包括劉益守在內的眾多武將,都眼巴巴的看著她,聽她講述濟南郡的情況。

“諸位,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濟南郡如何,我們不能憑藉自己想象去決策。

現在阿桃娘子就是最好的證人,等會誰都不許說話,有問題私下裡問我。

阿桃娘子,你可以開始說了,從你們家的田租開始說.”

劉益守微笑著對阿桃說道。

可是這位村裡小娘已經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因為她感覺眼前的這些人應該都是“好人”,她唯恐自己說話說錯了,導致什麼很嚴重的後果。

唉,似乎是想太多了。

劉益守心中哀嘆,這年頭沒讀過書,沒見過世面的村裡小娘,一下子面對這麼多丘八的大頭目,嚇得瑟瑟發抖也正常,阿桃算是很淡定了。

“好了,沒事的,我先讓賈娘子帶你去廂房休息.”

劉益守柔聲說道,阿桃千恩萬謝的走了。

等她走後,劉益守肅然對眾將說道:“濟南林太守,似乎做了些很不光彩的事情,跟本地世家沆瀣一氣。

這大概也是他們作為外來戶,還能在本地立足的關鍵。

所以,東平郡我們以佃戶為突破口,而這裡,我們以自耕農為突破口。

就是本地世家非法佔有山林沼澤的事情,我們要好好管一管.”

山林沼澤,池塘河流,這些,都是國有,但可以買賣。

孝文帝時就頒佈了法令。

問題是,這些東西,都是誰“賣給”世家的呢?這是一筆糊塗賬。

劉益守只想對那些人大喊一句:吃我一拳吧老賊!對於那些更狡猾的剝削壓迫者,要用更巧妙的辦法去收拾。

如果不這樣,面對“三年不納糧”的邢杲流民軍,你如何能打得過?劉益守覺得,那些巧取豪奪的世家惡霸們死掉,總比自己死掉要強些,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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