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黑燈瞎火的,劉益守依靠在一個巨大的木桶內,溫熱中帶點點燙的水刺激著肌膚,整個人都感覺到鬆弛下來,什麼也不想做,只想就這樣靜靜的躺著。

“終於……贏了.”

他長出了一口氣,在水中緊緊握住拳頭。

人生總會遇到很多難以闖過去的關口,過不去,你就被死死的壓在下面不能動彈,一輩子無所成,直到有所謂的“貴人”提攜。

若是過去了,那就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毫無疑問,對於劉益守來說,擊退爾朱榮,是他人生當中最重要的一個關口,不但是“空前”,甚至可以說“絕後”。

賀拔嶽等人的背叛,微微有些出乎劉益守的意料,之前他也沒想過事情會這麼順利。

不過冷靜下來想想,這兩人的背叛,貌似也不是什麼難以想象和琢磨的事情。

這都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必然結果。

時代給每個人打上了自己的標籤,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往往出生的時候就已經八九不離十。

不是出身六鎮的爾朱榮,自然很難得到六鎮中人的真心認同。

換言之,六鎮之人並不能單純認為是胸無點墨的胡酋。

他們的父輩乃至先祖,都是北魏開國時期的元勳與精華,號稱是“國之肺腑”,文武兼備者不少!這些人在情感上,都認為是元氏背叛了他們!這些人骨子裡是有屬於自己的驕傲。

而爾朱氏的出身,不過是元氏的看門狗而已。

從這個角度看,六鎮的人與爾朱氏很難達到一種內心情感的接納。

六鎮的人,未必真心看得起元氏看門狗出身的爾朱榮,更多的則是認為爾朱氏的人不過是些在風口上飛翔的豬而已。

平時可能還看不出什麼來,但只要一有風吹草動,這條裂痕就會無可抑制的擴大又擴大,到最後影響雙方的抉擇。

劉益守前世的史書上,武川鎮的人聚集起來變成了西魏的主要政治力量之一,而懷朔鎮的人聚集起來變成了東魏的主要政治力量之一,很少有兩鎮的人互串。

這種情況,是處於現實與情感的選擇,而非是單純的偶然。

爾朱榮是敗在根基不穩,家族勢力薄弱。

但是他若是回到晉陽,好好經營晉陽與晉陽北面的北秀容一帶,依然可以雄踞山西!原因很簡單,他們家的勢力範圍就在那邊,控制北方不可能,但控制一片區域還是很可以的。

而高歡要想雄起,最關鍵的一步,則是認祖歸宗渤海高氏,與河北世家達成妥協。

用兩條腿走路,只要能平衡和把控河北世家與六鎮勢力的關係,他崛起的速度,絕對比賀拔嶽要快。

當然,這樣也有很多隱患。

腦子裡閃過很多念頭,劉益守在木桶裡舒展了一下身體。

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北魏的時代已經結束,接下來會如何,那就各憑本事吧!正在這時,房門被推開。

昏暗的光線裡,一個窈窕的身影如同做賊一樣闖進來,又快速的關上房門。

窸窸窣窣脫衣服的聲音傳來,幾乎不給劉益守任何思考的時間,這個人就鑽進了木桶裡。

“咕咕咕咕咕咕咕……”來人沉到水裡露出半個頭,吐著泡泡,似乎還有點不好意思。

劉益守啞然失笑問道:“洗澡水就這麼好喝?”

“咳咳咳咳咳……”沉如水那人因為憋不住笑,劇烈的咳嗽起來。

過了一會,咳嗽聲才停下來,劉益守聽到對方幽怨的說道:“你好像知道是我?”

“那當然,反正不可能是爾朱英娥,對吧?”

說話的這人居然是賈春花!“呃,那倒不是.”

黑暗中看不到表情,不過想來不會太美好,賈春花覺得自己有點傻。

“源士康他們那幫人,心粗得跟什麼一樣,他們是不會想到我這些日子很疲憊需要休息的。

我看到有人準備了熱水給我洗浴,就知道你肯定來寧陵了.”

劉益守笑著說道,一把將對方拉到懷裡。

“呃,好像也對.”

賈春花喃喃自語說道。

兩人靜靜的抱在一起,雖然肌膚相親,卻沒有更進一步。

都已經是這樣的一種關係,水乳交融甚至生兒育女,都是應有之意,正因為有些話不必多說,所以不開口才是最好的。

“過幾天,我打算跟著陳慶之去一趟梁國建康,以他徒弟的身份。

到時候,我要帶一個女眷一同前往,家裡的事情,你看著辦吧.”

言外之意,不會帶賈春花一起去。

不過賈春花倒是覺得這種安排一點也不奇怪。

“阿郎準備帶誰一起去呢?”

賈春花好奇問道。

“帶羊姜一起,然後去拜會長城公主.”

原來如此!賈春花有點理解劉益守的想法了。

黑暗中,她微微皺眉,有些擔憂的問道:“梁國宗室子女驕縱,比如那個蕭玉姚,就是惡名遠播。

阿郎帶羊姜一起去,難道不怕出事麼?再說蕭衍要是找個由頭軟禁你們,似乎也是件麻煩事.”

賈春花的擔憂不是多餘的,政治上的事情,一直都很骯髒。

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這個是基本原則。

“如果要在梁國謀一席之地,那就必須要去一趟建康城。

你連蕭衍的面都不敢見,別人又怎麼會看得起你呢?正因為心裡沒底,所以才更是要去。

敢去,就是敢翻臉。

至於帶羊姜去建康,也是給羊侃面子。

至於長城公主會不會不高興,我覺得無所謂。

我不是要請個祖宗回來的,到了我這裡,就要按我的規矩來.”

劉益守慢悠悠的說道,毫不掩飾的霸氣外露。

“阿郎真是……”賈春花一時間都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

“那羊姜不是很可憐?”

賈春花感覺劉益守後面要做的事情,似乎有點殘忍了。

看得出來,羊姜對劉益守是動了真情,不管她之前是怎麼想的。

“羊侃將要在梁國為官,他的女兒卻是我的妾室,理論上說,是可以被我送給客人侍寢的,這是奇恥大辱!羊侃要在梁國站穩腳跟,有這麼個汙點在,勢必步步維艱。

我給羊姜面子,就是給羊侃面子,去見建康城都帶著羊姜,就是在給羊侃撐腰,告訴他羊姜絕非一般的妾室。

雖無正妻之名,卻絕非任人宰割的貨物。

這樣無形中幫羊侃樹立了威信,也讓人隱約感覺我跟羊氏互為奧援。

別人不敢動羊侃,亦是不敢打我的主意。

至於羊姜本人,我對她和對你們一視同仁,但身份地位的那些東西,則需要她自己來承受壓力。

這個道理,你應該明白的。

就像是你在屋裡忙裡忙外,大家都信任你喜歡你。

可是我若是將你收入房中夜夜笙歌,你覺得她們都還會如從前一樣信任你麼?”

這番話,讓賈春花極為受用,因為這表明劉益守是一個公私分明,把大事和小事分得很清楚又能理順關係的明白人。

“元莒犁她們,或許只看過阿郎一個男人,妾身卻把崔孝芬八個兒子都看遍了。

阿郎能有今日之成就,不是浪得虛名.”

賈春花感慨說道。

劉益守沒有回答,而是用深沉的熱吻來回應。

賈春花今夜來到這裡,說明很多事情。

她已經下了決心,不需要再壓抑了。

既然這樣,那就把早就該辦的事情辦了吧。

賈春花慢慢感覺自己的身體燃燒到要爆炸了。

……建康城,雞鳴山上同泰寺大佛閣頂樓。

穿著黑色常服的梁國天子蕭衍,坐在蒲團上打坐,閉著眼睛,嘴裡念著佛經,手裡數著佛珠。

一派高僧模樣。

“六根不得清淨,唉!”

蕭衍睜開眼睛,臉上有蕭索之色。

昨夜他做了一個夢,夢到梁國一統中原,萬邦來朝。

形形色色的使者,見了他都高呼聖王,聲音響徹天地。

那種唯我獨尊,俯瞰眾生的自豪又充實心頭,乃至醒來以後仍然餘韻繚繞,難以釋懷。

“一切有為法,有如夢幻泡影,如夢亦如幻,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

蕭衍感慨了一句,苦笑搖頭。

他想當一個聖王,所謂聖王,那便是既是天子亦是高僧,兩手抓,兩手都要硬。

然而事與願違。

想掌控權力,六根就難得清靜,這兩者往往是互相矛盾的。

“陛下,微臣有大事稟告.”

禪房外面,傳來朱異平靜的聲音,也不能說完全平靜,應該叫極力壓抑著喜悅。

蕭衍讓他進來,微微點了點頭問道:“如何?”

“回陛下,前方戰報,陳慶之與劉益守聯手,在寧陵城外擊敗了爾朱榮軍精銳。

如今爾朱榮已經退兵,還有訊息說他麾下幾位大將都已經反叛,魏國內亂……”朱異還要說下去,但是蕭衍對他後面那些話一點都不在意,或者說根本沒有再次北伐的心思了。

“子云(陳慶之表字)能回來就行了.”

蕭衍微微嘆息說道。

“陛下說得是.”

朱異雙手攏袖,對著蕭衍深深一拜。

他忽然想起劉益守給他送的十壇“小黃魚”,每個罈子都是半空的。

如果劉益守入了壽陽,那就能把那些罈子填滿了。

想到這裡,朱異壓低聲音對蕭衍說道:“千金買骨,不給劉益守一點實惠,難以招攬天下英豪。

陳將軍說那劉益守已經拜他為師,有他保媒,長城公主出嫁無憂。

只需要劉益守來建康一趟,陛下見上一面,此事可成.”

聽到這話,蕭衍微笑點頭道:“善!”

朱異又道:“陛下,夏侯夔都督七州諸軍事。

再加上夏侯家的其他人,他的親朋故友,梁國淮南一線,夏侯家幾乎是一手遮天。

夏侯夔將軍忠心耿耿,可這不能說明夏侯家人人都是忠肝義膽,比如那夏侯洪就是壞事做絕。

微臣以為,淮南還是要有些制約為好.”

朱異不動聲色勸說道。

可能是都督七州諸軍事確實是名頭有點嚇人,畢竟當年淝水之戰時的謝安,也就都督五州諸軍事而已。

夏侯氏名義上可以調動的兵馬,真要鬧起來,少說有個十幾萬人,而且離建康太近了!朱異的話無論是出於什麼考慮,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夏侯家的軍權,確實是太大了!此人若是與藩王勾結,還真能鬧出點動靜來。

蕭衍慢悠悠的問道:“你有何對策?”

這話顯然就是認同了朱異的看法。

無論夏侯氏有沒有鬧事的心思,他們有鬧事的能力,那就是天然的犯罪!只要有能力,那就一定要打壓!“可讓劉益守為梁郡郡守,豫州刺史,領壽陽。

夏侯氏則北移到譙郡,想必夏侯氏不會拒絕.”

譙郡是夏侯氏的老家,現在本來就在夏侯氏的絕對控制之下。

但譙郡是梁國北面的屏障之一,夏侯氏南面是劉益守,北面是魏國。

想來他要搞事情,頗有些難度。

同理,劉益守被夏侯氏阻斷了北面的去路,想吃回頭草難於登天!朱異這一手,等於是把夏侯氏跟劉益守兩邊都給控住了!“劉益守為駙馬,我們讓他居壽陽,一來難以跟建康城各王勾結,二來也是給了他一個安身的地方。

陛下以為如何?”

這個主意的核心,不在於讓劉益守怎麼樣,想來把對方安置在壽陽,那邊不會有什麼怨言。

這件事難辦在於讓夏侯氏挪窩。

要知道,壽陽就是夏侯夔老哥一手打下來的,經營了十多年。

如今拱手讓人,夏侯氏心裡能好想?未來勢必會視劉益守為眼中釘,肉中刺。

“陛下,夏侯氏已經位極人臣,他們退一步,總比將來尾大不掉要好。

劉益守北來之人,讓夏侯氏盯著點,不是什麼壞事.”

朱異意味深長的說道。

劉益守北來之人毫無根基,能掀出什麼風浪來?蕭衍聽出來了,朱異的言外之意,不是讓夏侯夔盯著劉益守,而是讓劉益守這個“女婿”,好好盯著夏侯夔這個手握重兵的藩鎮!蕭衍滿意的點點頭,丟了個庶出的女兒出去,總要弄出點效果來。

朱異說的效果,就是給已然有點尾大不掉的夏侯氏套上一根繩索,免得他們將來跟蕭氏裡面那些不安分的人勾結。

“如此,便依你之言。

讓子云帶著劉益守入建康,朕要見一見這位駙馬.”

蕭衍微笑著說道。

朱異給蕭衍行了一個大禮,起身告退。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朱異雖然貪財,卻是很有“職業道德”,絕不會拿了錢不辦事!這也是他在中樞屹立多年不倒的最重要原因,畢竟,換個人上來也要拿,可拿了錢卻未必如他一樣守約辦事,還不如讓他留在位置上呢。

走出同泰寺,朱異低聲自言自語道:“那十個罈子,終於可以裝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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