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城歷史悠久,淵源流長。
自從建立開始,就是雄踞漢水中游的絕對重鎮,沒有之一。
它西南面靠山,其餘三個方向三面環水,漢江和引出的護城河,將襄陽城四面合圍著,河面平均寬度有一百多米。
這不是一座依靠蠻力可以攻克的城池!當初,蕭衍為了彌補蕭統後人失去太子之位的損失,將蕭歡封在了江陵,而蕭詧則是被封在了襄陽。
看似讓兄弟兩個捱得很近可以互相支援,但未嘗沒有讓其互相制衡的意思。
離得近,矛盾就多。
江陵和襄陽雖然都是大城,但因為離得近,只要勢力稍微發展一下就會連成一片。
雖說是兄弟,可親兄弟也要明算賬,兩人聯合起來,誰主誰次又是個問題。
不僅如此,江陵以南就是湘州的入口巴陵郡(岳陽),同時也是洞庭湖的入口。
蕭繹以洞庭湖為根基,湘州城(長沙)為老巢,廣募兵勇,實力異常強橫。
蕭歡和蕭詧,就是壓著蕭繹的“瓶蓋子”,要衝出荊襄,必走巴陵郡。
而順著長江東進,則必走郢州(武昌),那樣則會完全將後背暴露給屯兵江陵的蕭歡。
而江陵易攻難守,無法自保,必須依託襄陽的援兵,才能在戰略上跟蕭繹保持對峙。
不得不說,蕭衍這一手安排堪稱是權謀操作的老司機佳作。
然而今年新年,這位老司機卻失手在陰間,被人刺殺於建康顯陽宮。
不得不令人感慨被淹死的通常都是會水的人。
看著眼前巍峨的襄陽城,劉益守腦子裡想到了很多事情,也對蕭繹為什麼要“兵行險著”,有了更清晰的認識。
蕭繹手裡全是好牌,但有個問題,他沒法上牌桌,離得太遠,又沒有藉口帶兵離開湘州。
蕭衍一死,牌局重新開始,牌局上的玩家也要正式到位。
兵精糧足,遠離主戰場的蕭繹,無疑有後發優勢。
若是說蕭衍死去對誰好處最大,那無疑只有蕭繹。
看著襄陽城東城門緩緩開啟,吊橋也隨之放下,劉益守若有所思的對王偉說道:“你知道麼,蕭衍對他那幾個兒子都是很好的,並未對他們有什麼虧欠。
唯獨,他對某個兒子不太好,以至於那個兒子心中可能有怨恨.”
“蕭統?”
王偉記得蕭統在母親下葬選墓地的事情上跟蕭衍有過矛盾猜忌。
“不,那件事蕭衍未必會認為自己做錯了,此人不是蕭統,而是蕭繹。
這件事還是長城公主跟我說的.”
劉益守想了想,感覺這些事情還是應該讓心腹幕僚知道。
“當年蕭繹年幼讀書刻苦,後便患眼疾。
蕭衍得知後,剛愎自用不讓御醫為他診治,而是親自為其看病。
隨後,蕭繹便瞎了一隻眼.”
劉益守用平靜的語氣說道,王偉被震驚得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兒子病了老爹迷之自信,不讓醫生給兒子看病,而是自己去開藥方,隨後把兒子治成了殘疾。
這種三觀盡碎的事情,劉益守其實也不知道要如何去評價,只覺得蕭衍蕭繹這對父子堪稱是真正的“父慈子孝”。
老爹弄瞎兒子的眼睛,兒子將來就一刀送老爹歸西。
最後劉益守才嘆息一聲道:“聽聞蕭繹對他瞎了一隻眼異常在意,經常虐殺府中盯著他眼睛看的下僕。
至於背地裡嘲笑他眼睛的,除了徐昭佩外,其他人都死絕了。
按這麼說,蕭繹喪心病狂之下,派人刺殺蕭衍,倒也是符合他內心的情感選擇啊.”
“如此,蕭繹必取江陵,以保後路無憂,然後發兵建康.”
王偉沉聲說道。
在他看來,蕭繹連蕭衍都做了,還有什麼事情不敢做的?“我料定蕭繹必然先禮後兵,派人去跟蕭歡商量要江陵的控制權.”
劉益守呵呵冷笑道。
說白了,就是讓侄兒支援自己造反唄。
蕭歡要是聽話,可以滾到襄陽跟蕭詧二人抱團取暖。
要是不聽話,呵呵,蕭繹手下多的是丘八。
刀劍無眼,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此刻城門已經完全開啟。
蕭詧身邊一個護衛都沒有,似乎是在暗示他“絕無惡意”。
來到劉益守身邊,蕭詧就緊緊拉著對方的袖口激動說道:“外面都在說是劉都督弒君,本王卻一點都不信。
這件事一定內幕重重!”
其實蕭詧說得義憤填膺,然而這種事情只需要稍微有一點邏輯能力就能推斷出來。
劉益守若是真弒君,還來找他蕭詧做什麼,現在肯定是先進建康城再說啊!“天子決意要換太子蕭綱,立你和你兄長蕭歡,二人當中選其一為新太子。
詔令剛剛給我,天子就被人刺殺,駕崩於顯陽宮。
我亦是被人誣陷弒君。
來襄陽只是為了完成先帝遺願,撥亂反正而已.”
劉益守對著王偉點點頭,後者從袖口裡拿出一份蓋了蕭衍私人印信的帛書。
蕭詧滿臉疑惑的開啟,一目十行的看完,隨即面色大變!“先帝私人印信在此,這東西是真是假你一看便知。
哪怕我是駙馬,也不可能從先帝身上拿到此物,更不可能自己寫下這份遺詔,也沒有必要去寫讓你們兄弟二人當中的一個當新太子。
事已至此,你有什麼想法?”
劉益守嘆了口氣,不再言語。
“姑父……這,這,這……”蕭詧語無倫次,天下掉下來一個太子的餡餅,把他給砸暈了。
他很明白,自己大哥蕭歡性格懦弱,如今梁國大亂,各路藩王群起而發兵建康,估計會有打不完的仗!蕭歡是不可能當這個“太子”的。
然而神器太重,拿著燙手,不拿虐心,為之奈何!蕭詧簡直要急瘋了。
劉益守看他猶豫不決,接著勸說道:“你兄長是絕對不會接受這個太子之位的,哪怕他知道這是先帝的遺願。
你父身為前任太子,深得民心,仁而愛人。
你們本身就應該繼承太子之位。
當初天子一念之差,以至今日之禍。
他想撥亂反正,卻不想有人不想看到你們當太子,寧可弒君挑動國家大亂!國家社稷,自有其法。
撥亂反正,時不我待。
你要不要當一箇中興之主,就看這一次了。
若是你不願意,我馬上將這份詔書扔到漢江裡面,然後立刻回壽陽去,你就當我沒來過.”
“姑父……本王,本王願意當太子!”
蕭詧咬咬牙說道,他也豁出去了。
有句話叫“天予不取,必遭其咎”,現在有兩淮強藩,又是自己姑父的劉益守鼎力相助,又是秉持大義名正言順。
於情於理,都沒有理由去拒絕!“你要記住,眾多藩王,包括偽太子蕭綱,都是在謀反。
只有你才是真正的太子,只有我們兩淮的兵馬,才是真正在撥亂反正,勤王討逆!只有我們一起,才能為國家撥亂反正,中興梁國。
誰跟我們作對的,誰就是亂臣賊子,你要有這個信念,不要有任何懷疑.”
劉益守按住蕭詧的肩膀,一臉堅定的說道。
“姑父……本王,不,朕現在命你為大司馬,都督中外諸軍事,開府儀同三司。
負責統帥所有願意勤王的隊伍,我們帶兵入建康,平息各路叛亂,再造國家中興!”
蕭詧慷慨激昂的說道,他很快就進入了角色。
這種事情嘛,既然決定幹一票,那就別想太多,一個勁的莽就完事了。
王偉以前聽說當年劉益守在洛陽的時候,靠著一張嘴就敲開了河陽關的大門,都以為是好多人為了拍劉益守的馬屁而故意誇大其詞。
今日一見才知道,自家主公這張嘴真是能把死的說成活的。
他們這幫北面來的“叛軍”,搖身一變,成為名正言順,官方認證的“勤王義師”。
這個世界太瘋狂,老鼠給貓當伴娘,這回王偉算是見識到了。
“姑父,不,大司馬,請入城詳談!”
蕭詧難掩興奮的說道。
“陛下先走.”
劉益守十分上道的做了個手勢。
“哈哈哈哈哈哈哈!”
蕭詧不過十六七歲,還是少年心性。
他挽著劉益守的胳膊說道:“朕與大司馬一同入城。
將來,朕必不負卿.”
哪怕連一座額外的城池也沒有佔過,蕭詧卻已然把自己當做皇帝看待,跟當初年輕氣盛的元子攸沒有任何區別。
劉益守心中暗暗感慨,皇權這種東西,還真是很容易令人失去理智,難怪古今中外那麼多人因為皇權的魅力而喪失人性。
……來到襄陽城內,劉益守不經意的四處檢視,城內的商鋪居然都有開著門的。
來往行人,面無菜色,街面井然有序。
看得出來,“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蕭統死後,蕭詧來到襄陽就藩,治理地方還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
一行人來到太守府的書房,屏退下人和侍衛以後,蕭詧這才從桌案上的鎮紙下面,抽出一封書信遞給劉益守。
“朕接到大司馬的信也沒有幾天,而湘東王蕭繹的書信就不期而至。
他在書信中鼓動朕和兄長一同出兵建康,跟他合兵一處。
朕看他不安好心,於是便沒有同意。
如今蕭繹的人馬在巴陵城附近訓練水軍,蠢蠢欲動,似乎有攻打江陵的打算.”
在古人印象裡,長得醜的就是壞人。
而蕭繹這種瞎了一隻眼的,更讓人覺得為人陰沉,心思詭譎。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蕭繹要出兵建康,自然必須要保證後路無憂。
江陵不僅富庶,而且四通八達,蕭繹眼饞很久了。
我料他在出兵建康前,定會先出兵江陵.”
劉益守十分篤定的說道。
按道理說,建康都沒有佔領,就先樹立敵人,這種做法其實是非常愚蠢的。
然而在前世史書上已然見識過蕭衍的那些賢子孝孫們“精彩表演”,劉益守知道,蕭繹不但做得出這種事情,而且會把蕭歡和蕭詧殺之而後快!為什麼呢?其實不為什麼,殺了就少一個競爭對手而已,就這麼簡單的邏輯。
“江陵重鎮,不能有失啊!”
蕭詧感慨道。
“這樣吧,陛下就跟江陵王(蕭歡)說,讓他坐鎮襄陽,把江陵讓給蕭繹。
你們派遣使者,假意支援蕭繹出兵建康,把江陵城讓給蕭繹作為根基。
但是你們不去,而且不派兵去.”
劉益守若有所思的說道。
這踏馬不是在自殺?蕭詧差點一口老血噴對方臉上。
都說劉益守是梁國名將,前有青徐逞威,一戰退敵;後有懸瓠奔襲,虜辛纂回建康斬首。
怎麼這位就如此拉胯的水平?還沒開戰就先白給?“大司馬,江陵重地,不可輕易放棄……”蕭詧有些不自信的說道,他畢竟是個外行,而劉益守雖然年輕,卻是見過不少大世面,妥妥的“業內人士”。
“能,示之以不能,善之善也。
蕭繹決心出兵建康,麾下士卒群情激奮,士氣高昂。
若是陛下擋了他們的道,那些人又不是什麼善男信女,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
江陵就是想守,也未必能守得住。
不如將江陵讓給蕭繹,然後他和他麾下的將士便會放鬆警惕,輕視陛下,無視襄陽這邊的實力,安心帶兵東進。
欲要取之,必先予之。
我們現在退一步,是為了將來抄蕭繹的後路。
不妨示敵以弱,讓他認為我們膽小怕事.”
劉益守微微一笑,這些套路都算常規操作了。
“呃,讓朕的大哥來襄陽,那朕怎麼辦?”
蕭詧一臉疑惑問道。
這個問題問得好,只是在城門口的時候就應該問,而不是等現在才問。
蕭詧不笨,然而還是有些遲鈍,凡事後知後覺。
“陛下自然是跟隨我們去壽陽,在壽陽起兵。
一來壽陽精兵眾多,猛將如雲。
二來那裡離建康實在是太近了,可以一路殺奔過去,不像是襄陽,要出兵的話,考慮的事情太多,牽扯太大了。
最後一條便是,鄙人之前一直在示弱,眾多藩王和宗室們都以為我等隔岸觀火。
到時候陛下去了壽陽,我們迅速發檄文,將遺詔拓印下來散發到各地,猝然發難。
到時候定然可以出其不意的席捲長江兩岸,至於能不能攻下建康,只能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們盡力而為就是了.”
劉益守的話入情入理,蕭詧亦是說不出半句話來反駁。
有句話叫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如果不把江陵拿出來打消蕭繹的懷疑,以後又怎麼能從襄陽出兵偷襲江陵,從背後捅蕭繹一刀呢?不把對手當傻子的意思,就是自己這邊必須要有拿得出手的誘餌。
再說了,哪怕蕭歡不讓出江陵,蕭繹難道還會客氣麼?“如此,那朕就叫兄長來,跟他說說這件事.”
蕭詧咬咬牙說道。
比起成為一國之君,江陵這座城池也就微不足道了。
“陛下,江陵易攻難守,將來拿回來亦不是難事。
俗話說捨得捨得,不捨哪裡有得?將來入建康稱帝,管它一個江陵還是十個江陵,不都是陛下的囊中之物麼?”
劉益守最後一句話,一錘定音,讓蕭詧下了決心。
王偉看了劉益守一眼,心中微微嘆息一聲。
跟自家主公這樣的老奸巨猾之輩比起來,蕭詧等人都是嫩嫩的小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