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

秋日裡不常打雷,但今日的雷聲交加,閃電密佈,卻並未下起瓢潑大雨。

劉益守抱著輕若無骨的小葉子,放到木板床上。

他看到有個人影走進院子裡,打著傘,提著藥箱,正是崔冏無疑。

“庸醫,你還敢來!”

劉益守走上前去,一把揪住崔冏的衣領吼道:“你不是號稱洛陽最年輕的神醫嗎?說什麼活死人肉白骨,人怎麼給你治沒了?”

崔冏面色冷峻,對於憤怒的劉益守視若罔聞。

他拍了拍對方揪住衣領的手道:“放開手,他還能有一炷香時間可以活。

不放手,那就死透了!”

劉益守連忙鬆開手。

崔冏將“恩公”扶起來,紮了幾針後,對方吐出一口血塊,睜開眼睛,似乎又活過來了。

當然,這只是典型的迴光返照。

“有話快說,一炷香時間.”

崔冏連忙催促道。

劉益守拉著小葉子來到“恩公”身邊。

“益守兄弟……小葉就拜託你了。

將來做妾還是為奴,都隨你.”

恩公氣若游絲的說道,臉上帶著笑。

像劉益守這等俊朗又熱心腸的男子,小葉子在他身邊做妾也血賺。

她,應該會滿意,的吧。

劉益守微微點頭。

這個時候,你沒有辦法拒絕對方的要求。

“謝謝……”恩公斷氣了。

他似乎是一直憋著這句話沒說,說完心願了卻,靈魂也隨風而去。

小葉子還在呆滯當中,劉益守拉著崔冏出門,才到門口,他再次揪住對方的衣領質問道:“人為什麼死了啊,你為什麼沒救活?你不是醫術很厲害麼?”

“拜託,我學的是醫術,不是神仙術!一個人五臟六腑都碎裂了,能撐這麼久已經是前所未見了,你還想我怎麼樣?你被那群人毒打一天試試?那一百文診金麼,你拿去你拿去我不要了!”

崔冏扯開劉益守揪住他衣領的手,回屋抓起藥箱就走,臨走的時候從袖口裡掏出一個袋子丟到劉益守懷裡。

沉甸甸的,估計不止一百文。

“那位是為了救你而受傷的,無藥可救,關我什麼事?我什麼時候說過我能救活他,我只能讓他死前不那麼疼罷了!你以為我是誰?要是我能呼風喚雨,還至於在洛陽開醫館麼?為了這點破事,我被我爹罵得狗血噴頭。

你特麼好心當驢肝肺!兄弟,你醒醒吧!你就是個比常人長得好看的人罷了,最多有點才華,你以為你是誰!要是不去貴婦家裡做面首,你啥都不是!帥能當飯吃?這年頭能保全自己的人就很厲害了,你還想救人?你以為你能救誰!你在洛陽不知道外面亂吧,六鎮動亂,多少人死於非命,你往北走,往幽州,往晉陽走。

到處餓殍遍野,時刻都有殺人吃人!這世道已經沒救了,誰來也不好使!碰見你我倒了八輩子黴!我滾好吧,以後再來找你我是畜生!”

越說越恨,崔冏氣急敗壞的脫下自己的一隻鞋子,朝著劉益守臉上砸去。

劉大帥哥不偏不躲,那鞋子在他臉上留下一個黑印。

髒在臉上,疼在心裡。

“哥……崔叔叔是個好人.”

小葉子拉著劉益守的衣服說道。

特麼的,憑空矮了一截。

劉益守知道,感覺無力的何止是自己呢,崔冏是真的生自己氣麼?不過是一個有理想的青年,被現實毒打罷了。

崔冏依然什麼也做不了。

既懲治不了殺人的惡奴,也救不活垂死的倒黴蛋。

“以後咱們各論各的.”

劉益守擦了擦臉上的鞋印,他當然沒有怨恨崔冏見死不救,他只是很恨自己無能為力罷了。

芸芸眾生中的一員,你不是救世主,這個世道,自有規律運轉,也無須你去拯救。

“幹!有本事你劈我啊!”

劉益守對著天豎起中指,無能狂怒。

一道閃電,劈在不遠處田裡的枯樹上,他連忙縮了縮脖子。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看起來搖搖欲墜,似乎隨時都會關門的聖明寺,貌似有一點……王八翻身的趨勢。

聖明寺淪落到今天,跟魏國的政局,大有關係。

當初宣武帝新建這三座(含聖明寺)的目的,就是為了召集西域來的高僧,在此地翻譯經文,可以看做是“公用”。

而永寧寺則是胡太后一手建立的,地址,就在她寢宮的正對面!可以說永寧寺,就是胡太后的“私人寺廟”。

很難說她有沒有在那裡做過什麼很x很暴力的事情,因為胡太后淫亂宮廷,已經不是什麼秘密,而是快到路人皆知的地步。

所以宣武帝興建的三座寺廟,就顯得很礙眼了。

因為在某些人眼中,皇家寺廟,只能有一座,而且應該是洛陽城中最大的一座。

寺廟的野蠻生長,已經到了一個極限,為了生存下去,他們無所不用其極。

但除了比較有實力的寺廟外,其餘的,要麼消失不見,要麼就是往下三流走。

放高利貸甚至把佛寺開成“會所”,都變成了常規操作。

而落魄的聖明寺,變成了其中一個異類。

……“咦,這裡為什麼這麼多人排隊?”

一位穿著華麗錦袍,卻又不修邊幅,雙手攏袖一副懶洋洋模樣的青年,看到聖明寺附近的巷子裡,已經排滿了人。

這位青年像是沒睡醒一樣,腳步也有些虛浮。

很顯然,這不是什麼正經人,昨晚很可能是在女人肚皮上渡過的。

“聽說,是宣武帝曾經到過的地方.”

在前面排隊的漢子穿著粗布麻衣,身上還散發著一陣陣餿味,這位慵懶青年忍不住掩住口鼻。

“聖明寺是宣武帝興建的,他當然到過.”

慵懶青年不滿說道。

這群人到底帶腦子沒有啊,人云亦云簡直是。

“不對不對,是宣武帝在這裡遇到神仙顯聖了,然後吃了一頓齋飯,吃出一個銅錢,最後就當了皇帝.”

站在慵懶青年後面的漢子一臉神秘說道。

“這你們也信?類似的事情,顯然是編出來的……”他看到周圍的人都用不善的眼神看著自己,頓時不說話了。

罷了,去看一看究竟在玩什麼花樣吧。

遠遠的,慵懶青年看到一個漢子將大概十個銅板,丟到做齋飯的桌子上,抱著一個碗就走了。

這人神神秘秘的,像是有人要搶他們的東西一樣。

“我中了!我真的中了,我吃到銅錢了!我也要走運了!”

剛才急匆匆離開的漢子,抱著麥餅做的碗又折返回來,手裡拿著半枚金燦燦的銅錢!“啊,沒想到是你呀。

住持說佛祖託夢給他,會有人從碗裡吃到銅錢,我之前還不信,原來真有此事!”

遠處傳來一個略帶磁性的聲音。

“你的齋飯不收錢,免單。

這枚幸運銅錢,你也儲存好,會給你帶來好運的!”

那個聲音充滿了蠱惑,讓慵懶青年很是無語。

套路是很俗的套路,人也是很蠢的人。

俗的套路遇到蠢的人,那就像是飢渴的怨婦遇到色狼,一言難盡。

洛陽賣東西很多都是收絹或者布,但是更方便的還是銅錢,特別是佛寺這種地方,更喜歡銅錢。

“唉!”

他長嘆一聲,隨即又對這位裝模作樣說話的神秘人有了點興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中了,我中了,我要飛黃騰達了!”

吃到銅錢的那人,像是發了瘋一樣,離開人群。

排隊吃齋飯的隊伍裡,投過來無數或羨慕或嫉妒的目光,整個巷子裡,瀰漫了荒誕和興奮的氣息。

只有那位慵懶青年,失笑著的搖頭嘆息,看此人的目光帶著憐憫。

好不容易輪到自己,慵懶青年看向桌上做好的齋飯。

麵皮烤硬以後,做成一個碗的形狀,裡面糙米和神秘塊狀物混合的齋飯,再加上細碎的菜丁,光這看相,就值五文錢而已。

然而賣卻要賣五十文,這簡直是在侮辱智商!看著眼前的齋飯,慵懶青年若有所思。

“挑一個吧.”

聽到聲音,慵懶青年抬頭看到一個帥得讓他慚愧的年輕人,繫著圍裙,大大方方的指著面前三碗齋飯說道:“隨便挑一個吧,這可是佛祖的旨意.”

神特麼的佛祖!我又不是那些蠢貨!慵懶青年將五十文錢放到桌上,隨手拿了一盒就走了,面前這個大帥比,讓自己十分不舒服。

特別是他看自己的眼神,非常眼熟。

嗯,就是自己照鏡子的時候,經常出現的那種“我明明耍了你,可惜你拿我沒什麼辦法”的自傲。

作為“碗”的麵餅,烤的焦脆,配合柔軟香糯的米飯,還有鹹中帶酸的菜丁。

真是美味!東西少,質量倒還湊活。

魏國不禁鹽,這大概是北魏王朝比以往中原王朝強得不多的地方……之一。

可惜的是,並沒有吃到銅錢。

慵懶青年吃完這一盒分量並不大的齋飯,在心裡算了個賬,發現這一盒齋飯的成本,似乎就是在十文上下徘徊。

這不是在吃飯,而是在抽獎!吃的不是飯,而是吃的感覺!“有點意思啊.”

他躲在一旁靜靜的觀察排隊的人群,很快,他就發現了一些令人疑惑的地方。

“中獎者”,總是那麼幾個人,每到差不多一個時辰,就會換一個人出來,說自己吃出銅錢了。

排隊的人裡面,也很有那麼幾個熟面孔。

其中就包括剛才那個身上滿是餿味的傢伙。

“剛剛吃完的時候,心裡確實是會帶著一種期盼。

沒有中的話,就會感覺很可惜。

果然,是上當了麼?”

慵懶青年自嘲一笑,摸了摸肚皮道:“不過齋飯做得相當不錯,而且不用在那裡吃,拿了就可以走。

很有想法的一個人啊。

欲要取之,必先予之,不能示之以能,善之善也.”

他看了一眼那個長得很帥,在聖明寺前忙得不可開交的年輕人,散漫的目光漸漸變得深邃。

……一天的忙碌,終於完結了。

劉益守顧不得去看收錢箱裡到底有多少銅板,他若無其事走到一個漆黑的巷子口,順手將一個錢袋扔到裡面,像是自言自語說道:“做得好,明天,後天還有兩天.”

巷子裡傳來一個聲音道:“大師捨得給錢,這買賣以後可做得麼?”

對方貌似嚐到了甜頭,還有點捨不得了。

劉益守搖頭道:“兄弟,要是這活能長久做下去,我都想親自上陣了,還能輪到你麼?拿到好處就收手吧兄弟.”

巷子裡安靜下來,似乎並不想回答劉益守的問題。

“再會.”

劉益守邁著輕鬆的步伐離開了巷口。

這世道,終究還是有希望的。

至少,他可以救活聖明寺,用齋飯開啟局面,說白了就是炒熱度,讓聖明寺再次出現在人們視野裡。

接下來他還有很多辦法,搞活寺廟。

道希大師有多少膽略,他就有多少謀略!以後可以將小葉子安置在一個完全安全的地方,也可以拿到度牒,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無論前路多麼艱難,至少不應該放棄希望。

如果世上真有那種東西的話。

“這位兄臺,你今日演了那麼精彩的一齣戲,難道就這麼想走麼?好歹,也把我五十文錢的飯錢,還回來吧?給四十文也行啊.”

身後一隻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彷彿蟒蛇纏繞脖子,讓劉益守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放心,你轉過頭來,我手裡沒有刀。

不如我們找個酒肆,喝一杯如何?前面就有一家不錯的,我請客.”

聲音雖然慵懶,卻沒什麼惡意。

劉益守轉過頭來,看到眼前這位青年,頓時愣住了。

白天的時候,此人給他很深的印象。

衣著華麗,但是不修邊幅!黑眼圈濃厚,但看向自己的目光帶著探究和審視,給人一種無處遁形的錯覺。

“兄臺可是元氏出身?”

劉益守警惕問道。

這慵懶青年一愣,隨即失笑搖頭問道:“你猜?”

“看來不是。

那沒事了,你帶路便是.”

元氏強搶帥哥,給劉益守留下了濃厚的心理陰影。

那幾位傷人的家奴,還沒有被懲治,他甚至連幕後是哪一個元氏族人都不知道。

崔冏顯然是知道卻不想告訴自己,以免自己將來去報仇,自投羅網。

兩人來到一處名叫“明月樓”的酒樓,格調頗為高雅,奢華而不顯粗獷,一看就是價值不菲的。

“兄臺,這裡恐怕……”慵懶青年拿出一個木盒子,在劉益守面前晃了晃說道:“我來這裡,從來都是不給錢的。

有時候,他們還要給我錢.”

聽這語氣平平無奇,實則裝逼到了極點。

一時間劉益守也有點好奇,身邊這位到底怎麼“免單”。

可別是吃霸王餐,最後把鴨脖子都打出來了啊。

兩人在二樓一個臨街的位置坐下,這裡可以俯瞰大街,景緻極好。

四周都坐滿了人,唯獨這個空著,顯然定下這個位置,也是要錢的,說不定比酒席還貴。

“兄臺,你今日弄的這些,在下十分熟悉,所以跟兄臺是一見如故啊.”

那慵懶青年略帶得色的說道。

難道你是騙子出身?劉益守疑惑問道:“那兄臺是做什麼的呢,莫非也是經營餐飲業?”

“不不不,你要說跟餐飲有關吧,那就很令人不適了。

勉強可用算是屠宰這一行吧.”

屠宰?我可去你老母了!劉益守指著慵懶青年身上的華麗錦袍問道:“現在殺豬宰羊,都穿這麼好麼?”

“不不不,不是殺豬宰羊,只是殺人而已。

再說也不是我動手,我只是一言而決,指揮千軍萬馬,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認識一下,我是叫陳元康,臨清縣男,幾年前間接殺過許多人.”

慵懶青年伸出雙手,在劉益守面前晃了晃說道。

“店家,好酒好菜全上,不用擔心吃不完,把桌子擺滿.”

陳元康豪爽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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