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蓮在二門裡下了車,剛往裡走了十來步,李小么已經急步迎了出來,帶著一臉客氣的笑,讓著她往正堂過去。

進了正堂,水蓮皺著眉,心不在焉的打量著正堂的陳設,和周圍侍立的丫頭婆子,由著李小么客氣的讓著,就是不願意坐下。

李小么一反平時的敏銳明白,根本不理會水蓮的輕咳和飛個不停的眼色,只讓她坐和喝茶,旁的話,竟是半個字不提。

水蓮難為了半晌,乾脆拉著李小么走到一邊,貼著她低聲說道:“我是來看望魏二爺的,魏二爺好些沒有?”

李小么默然看著她,片刻,低著頭,平板無味的答道:“已經好多了,多謝七娘子,男女有別,七娘子就當來看我吧,多謝七娘子.”

水蓮臉上的血色一點點往下褪,直褪了大半下去,蒼白著臉,呆看李小么,半晌反應過來,又是狼狽,又是尷尬,褪下去的血色一下子狂湧上來,一張臉漲得血紅,用力咬著顫抖的嘴唇,直盯著李小么,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李小么長嘆了口氣,站起來,一邊推著水蓮往外走,一邊低落而平板的說道:“一個斷了手的殘疾之人,七娘子請回吧.”

李小么低著頭,看也不看水蓮,一路推著她到了二門她那輛車前,示意淡月掀起簾子,推著水蓮,示意她上車,一邊推一邊低聲陪著禮:“等我忙過這陣,親自到府上給七娘子陪罪,這會兒實在不方便……還請七娘子多擔待,先請回吧.”

水蓮五內俱焚,撐著車廂門,用力往外掙脫李小么,和她對面站著,直怔怔的看著她,滿眼是淚,嘴唇抖的說不出話,李小么垂著頭,根本不看她,只指著車子,示意水蓮上車。

水巖在李家大門口下了馬,將韁繩扔給小廝,幾步轉過影壁,愕然看著影壁後僵持的兩人,四周的丫頭婆子垂手侍立,滿院鴉雀無聲。

水蓮看到水巖,彷彿看到救星般,兩步撲過去,拉著水巖,委屈的眼淚一路撲落,咬著嘴唇,卻說不出話。

李小么嘆著氣,曲膝給水巖見了禮,看著水巖解釋道:“七娘子過來看我,我這會兒要照顧殘疾的兄長,一時無心也無暇顧及這待客之事,所以請七娘子先回去,等我忙過兄長之事,再登門陪罪.”

李小么傷痛的重咬著’殘疾’二字,水巖瞬間就明白了,垂著頭將水蓮往旁邊拉了兩步,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低聲說道:“五爺都是為了你好,回去吧.”

水蓮仰頭看著水巖,用力搖著頭,流著眼淚,哀哀請求:“讓我看看他!就看一眼!二哥,求你.”

水巖嚥了口口水,滿臉為難的扭頭去看李小么,李小么微微仰著頭,專注的看著影壁邊上的那棵高大的銀杏樹。

“二哥!讓我看一眼!就看一眼!”

水蓮拖著水巖,悽苦的哀求不停。

水巖喉結上下滾動不停,那個’不’字,無論如何說不出口,又幹嚥了口口水,挪到李小么身邊,為難的吭哧道:“五爺,你看?”

李小么看著水蓮,沉默片刻,垂著頭轉身往院裡進去。

水蓮緊緊拉著水巖的衣袖,固執中帶著哀求,水巖無奈的嘆了口氣,低聲道:“看一眼,安了心咱們就回去.”

水蓮連連點著頭,亦步亦趨的跟著水巖往藕院進去。

藕院裡,西安剛給魏水生換了藥,重新包了傷口,魏水生臉容蒼白瘦削,躺在床上,失神的看著帳子頂上繡著的幾枝蘭草,淡青柔軟的帳幔間,飄動著淡淡的廖落和傷痛。

水蓮呆站在門口,直直的看著床上的魏水生,挪不動步子,也說不出話。

她頭一回見他,他微笑著揮毫潑墨,人和字一樣英氣俊朗,令人心折……後來他做了叔父的學生,他知禮,他聰慧,他溫文爾雅,他溫和厚重,他重情專一……叔父幾乎天天都在誇獎他……她偷看了他無數次,看他筆走龍蛇,看他劍意凌利,看他一個人出神,他一個人時,總帶著幾分似有似無的憂鬱和廖落……那飄動的廖落牽得她心痛,挺拔似劍,飄逸如風,溫潤如玉的他,卻斷了手!他的手沒了,那寫字舞劍的手!他面白如紙,卻還憐惜著她’別髒了你的衣服’……水蓮淚水如雨。

水巖忙推著水蓮就要往外出去,水蓮用力甩開水巖,一陣風衝到床前。

魏水生愕然看著淚縱橫的水蓮。

李小么緊盯著兩人,心裡瞬間轉了千百個念頭,悄悄往後退了半步,又退了半步。

水巖想上前去拉水蓮,離了三四步,看著哽咽不能成聲的水蓮,伸了手又縮回來,實在忍不下心來,只好扎著手垂頭站著,不停的嘆氣。

西安瞄見水蓮進來就已經避了出去,張嬤嬤屏退屋裡的小丫頭們,自己守在屋角,只凝神留意著李小么,以便隨時聽吩咐。

水蓮哽咽不成語,淚如雨下,腿軟軟的跪坐在床前腳榻上,目光從魏水生臉上移到那包成一團的斷腕上,又移回去,突然伸手抓住魏水生放在被子上的左手,急促的說道:“我不嫌,不嫌!我侍候你一輩子!讓我侍候你一輩子!”

魏水生一下子呆的如同木雕泥塑。

李小么高高挑著眉頭,眼睛睜的溜圓,不敢置信的看著水蓮,她這份衝動,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水巖一口氣嗆進喉嚨,臉漲得通紅。

張嬤嬤滿眼崇拜的看著李小么。

魏水生抽了抽手沒抽動,看著水蓮,臉上突然泛起層濃烈的潮紅,忙不迭的移開目光,侷促不安的扭過頭,覺得不對,又忙扭過來,還是覺得不對,又忙扭過去,剛剛換過紗布的斷手上,血漬很快滲出來。

李小么看著那血漬,急忙上前拉起水蓮,“水生哥失血太多,身子弱,你再多說一句,只怕他就得暈過去了.”

一邊說,一邊示意水蓮看那斷腕上越來越濃的鮮紅血漬。

“你先回去吧,有什麼事,我讓人給你遞信就是.”

水蓮看了那血漬,急忙站起來,連往後退了幾步,不敢看李小么,不敢看任何人,羞得連脖子都是通紅,提著裙子就往外跑。

水巖又是尷尬又是無奈,慌忙中還沒忘衝李小么和魏水生拱手告別,趕緊追了出去。

李小么示意張嬤嬤送兩人出去,自己站在屋門口,一臉笑意的出了會兒神,轉身回來,坐到魏水生床前,看著他,認真的問道:“以後你就和她一生一世一雙人,好不好?”

魏水生剛剛褪下的潮紅又湧上來,李小么看著他,不等他答話,站起來笑道:“那就這麼說定了,往後你可要好好待她,我讓西安再給你換一遍藥,然後喝點藥,好好睡一覺,你累了.”

“小么,咱們攀不上人家.”

魏水生看著起身要出去的李小么,低低道。

李小么重又坐回去,直視魏水生,“水生哥,這樁親事,你就當是你和水蓮兩個人的事,就你們兩個人,往後,要是覺得開平府好,就在這兒住著,若覺得這開平府不好,你就帶著水蓮去淮南路,去揚州,去鹿港,或是出海也行,做做生意,遊歷天下,覺得哪兒好就在哪兒安家,做一對兒神仙眷侶,你放心,只要你們兩個好,一切都好.”

魏水生怔了半晌,嘆了口氣,慢慢閉上眼睛,彷彿睡著了。

李小么站起來,往後退了兩步,叫了西安進去換藥,徑直出了藕園。

青橙從前院過來,看到李小么,忙上前稟報:“姑娘,俞大人到了,在外頭候著呢.”

李小么答應一聲,卻轉過身,站住,仰頭看著藕院那飛揚的斗拱出神,看來,現在得多走一步了。

………………寧王府書房裡,蘇子誠陰著臉,’嘩嘩’翻著手裡的幾份摺子,一目十行掃完,不屑的扔到蘇子義面前那張寬大異常的几案上。

蘇子義面色沉靜,看著蘇子誠,又掃了眼被蘇子誠扔在几案上的凌亂摺子,嘆了口氣,拍了拍手邊的另一疊摺子:“這兒還有.”

“不看!有什麼看的?”

蘇子誠往後靠進椅子上,用力抿著嘴唇,不屑裡帶著固執。

蘇子義看著他,笑著搖了搖頭:“你看看你,這麼大的人了,這孩子脾氣倒上來了,這些摺子還真是各有妙處,這些都是御史臺出來的.”

“這幫烏鴉!慣會無事生非!哪天我非讓他們知道知道厲害!”

蘇子誠猛的拍著椅子扶手,惡狠狠道。

蘇子義圓睜眼睛看著蘇子誠,站起來,走到蘇子誠面前,用手裡的摺扇重重敲著他,又氣又笑道:“說你什麼好!?祖宗有訓,不得殺上書言事者,不得以言罪御史,你想如何?”

蘇子誠擰過頭不答蘇子義的話。

蘇子義嘆了口氣,挨著蘇子誠坐到旁邊椅子上,抖開摺扇緩緩搖著,“我的意思和你的意思一樣,李家,不可殃及。

一來李家忠心不二,二來,若殃及李家,難免使梁地諸人有兔死狐悲之感。

再說,為了這點子小事傷了玉花瓶,那就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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